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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8章 流水十年间,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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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脖子一昂。

    “妾还想问殿下把妾当什么?既然当谋臣, 就该信妾的判断,这几年,但凡涉及圣人与内宫, 妾哪一桩算错了?”

    李玙不愿与她冲突,别开脸淡淡应了声。

    “明日大郎回来, 孤与他商量看看。”

    “郡王按例只有一正妃一孺人, 替沈氏请封的帖子妾已写好了,尚未盖印,请殿下问准大郎,孺人的位份确定是给沈氏吗?”

    李玙听到印字笑起来。

    他那双桃花眼,笑起来灿如艳阳,不笑时才凸显出冰峰尖锐的棱角,隔了这么多年, 还是能一眼洞穿她心事,容不得她转圜打岔。

    “原来那日你动孤的印,是为了沈氏。”

    杜若慌张的抖了下唇。

    她本就站在灯下,明晃晃的想遮掩也不成,李玙看出来。

    “怎么?不止为沈氏, 还做了别的?”

    杜若嘴硬道, “殿下亲口说的,拿去调兵杀人都成,妾是做了几件事, 不过都是无用功,没有下文。”

    李玙听了不开腔, 朝墙边站班的小内侍瞥了眼。

    那人是果儿新收的徒弟,叫做章台,身条子细细弱弱, 像根立起来的筷子,跟长生、合谷几个带武艺的比,一指头就能撂倒,听闻肚子里有些墨水,却自甘下贱做了内侍。

    不过李玙爱屋及乌,信重他,出来进去带在身边。

    章台款款走到杜若跟前,堂皇得像戏子上台先打圆场,两手一抬,掐着腔调向杜若比划。

    “良娣不知道台阁官员办差的惯例。譬如礼部侍郎接了太子府的书信,未免费力跑腿,过后太子不承情,定要另写一封短笺,好比朝廷行文的体例,把要办的事项一二三四罗列清楚,但是上头没有抬头,底下亦没有落款,这样即便落在有心人手里,亦是没头没尾。这短笺由侍郎的心腹送到太子本人手上,倘若确有其事,太子便在上圈个勾,添两三个字——那字便是太子独一无二的标识,然后送回去。但若有人冒令,太子收了短笺不吭声,便水过无痕。这个花样自武周延宕至今,乃是圣人做临淄王时发明的。”

    杜若傻了眼,脸上羞得红一阵白一阵,懊恼这就是家里几代没有实权官员的尴尬,对官场风行的台底文章一无所知,只能想当然耳。换做英芙或子衿,断断不会以为单凭印和字迹,就能冒认太子。

    “良娣放心。杜家郎君的事儿,上回吏部用寻常上条陈的白纹纸写了两句送来,太子当场圈了勾,落了标识,已是认下了。至于太子的标识究竟是哪几个字,是白日依山尽,或是牵丝傀儡戏、周吴郑王、桑麻菊花,这世上只有往来过的人知道,外人就一无所知了。”

    杜若心底陡然一软,觉出一种特别的踏实,知道李玙到底还是维护她,哪怕她一只脚已经踩到他底线之外。

    李玙嘴角动了动。

    他孤身一人走到如今,靠的是什么?

    不就是靠谁都不信,拿长生防着铃兰,再拿铃兰防着长生,看他俩处久了处出情分,就再往里头添一个果儿搅局。

    对王忠嗣和皇甫惟明亦是同样,两个悍勇猛将,王忠嗣更忠直正派,皇甫惟明添几分混不吝,要不是彼此争锋,哪能年纪轻轻就各顶起帝国的半边天?

    至于秋微和英芙,纵然秋微爱极了他醋意横生,英芙对正室尊严一丝儿不肯放松,但只要添上杜若,就能把韦家顶去扛雷。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把杜若绑在裤腰带上,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豁出所有也要牢牢抓住她?

    ——就算她百般的不信。

    李玙站起身推开窗子。

    春末夏初,晚风清爽,火烧云映得半边天幕幽蓝粉紫,糜艳恍惚,一对黑白花大喜鹊从树枝间潇洒跃下,呼啸着奔向残阳。

    “你做太子府的主母,很好,可是做我的娘子,不够好。”

    话撂下,李玙带章台出了门。

    杜若不明所以,糊里糊涂追了两步,没到门边就站住了,垂头倒回来默默靠在窗前,眼睁睁看着李玙肩头微摆,披着一袭肃黑披风,在余晖中飘然踏上渡鹤桥。

    五月花卉最为茂盛,仁山殿与乐水居皆是姹紫嫣红。

    此刻光线虽黯淡,楼阁殿宇和植物花卉模糊成团,看不清界限,但风中花瓣幽香余缕不绝,桥上亦是纷纷如雨,衬的那道瘦削苍冷的黑影直如鬼魅。

    铃兰担忧地在她身后张望。

    “哎呀,这可怎么好?奴婢就说杜郎君的事办不得,即便要办,何不过了明路再办?殿下待良娣掏心挖肺,十年下来,是根筷子也开花了。”

    杜若眼梢纹丝不动,面孔沉静得像一面澄澈铜镜,没有任何反应。

    半晌,她抬起手轻轻合上窗棂,只听咔嗒一声,就把春日芬芳隔绝在外。

    铃兰满怀不解,只得退出来,自去后厨炖梅子汤。

    旁人家炖梅子,总以乌梅为主料,太子府却是沿韦氏的方子,用杨梅。

    挑梅子最花功夫,要鲜亮生嫩的鲜红杨梅两成,半红紫的八成,才出得一盅鲜亮好汤。今日这一筐已是搁得太久了,再耽误不得。

    铃兰手下挑拣,心道明明两处一样心意,却打什么哑谜?

    想一刻便啧一声,不知不觉十根手指都染得红紫,忽听脚步声错乱。

    一抬眼,竟见翠羽、长风、章台等一溜仁山殿的内侍宫女,担担抬抬,有搬案几的,有搬大圈椅的,有拿大托盘盛着书籍、账册的,又有两人抱着一人高落地大梅瓶,塞满绘画、卷轴的,全涌进乐水居小小的院子。

    铃兰忙撇下杨梅迎出来,两手顾不得,在腰上抹了把,就在月白裙子上留下两个紫红手印子。

    “这是干什么?”

    翠羽巡了遍院落尺寸,越看越不满意,见了她便把嘴一撇。

    “罢了罢了,从今往后,仁山殿全裁撤了!咱们这些人全归你管,你可如了意,又骑在我头上。”

    “啊?”

    铃兰刹那间以为耳朵出了错。

    翠羽指铃兰看那边。

    李玙站在长廊下,杜若站在房门口。

    两人相距不过几步,却像是隔着天涯海角,彼此微微倾身相向,却都不肯再进一步。

    从铃兰的角度看过去,李玙下垂的右手腕上,衣袖随风轻摆,露出一串十八子蜜蜡佛珠,坠着紫玉坠脚,那雕工浅细,带久了磨损厉害,几乎看不出原本是两朵并蒂绽放的紫玉兰。

    铃兰脑中轰然一热,前所未有地被两人姿态中蕴含的情致击中,一股电流打通四肢百骸,完完全全明白了己之无望。

    她含泪噎了声,才要打发众人,便听翠羽低声道,“通通原地放下,轻手轻脚的,全出去!”

    院门咔嗒一声从外头带上了。

    杜若深深呼吸,想要借清冽空气清醒大脑,然后向他请罪僭越,却听李玙沙哑的声音响起。

    “你没必要……”

    杜若踌躇地抬起头,“殿……”

    “你没必要还叫我殿下,”

    李玙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的仿佛两人之间毫无龃龉,彻底心意相通。

    “叫李玙,叫赤奴,都随你高兴,你要不怕忌讳,叫三郎也成。我五六岁时常听惠妃娘娘——那时她还是掖庭罪女,却从无自惭形秽,直叫圣人三郎,一声声好亲热。那时我就羡慕他,坏事做绝,偏有女人那样信赖依靠,心里眼里只有他一个。”

    杜若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不过她听懂了。

    “你……”

    她艰涩地继续。

    “你生气什么?我心里眼里难道不是,只有你一个?”

    “不止,”

    风轰然撞进室内,夹着胭脂艳红的榴花,掀起衣带披帛,落在杜若发间。

    这短短两个字仿佛被李玙含了很久,以至音节出来气韵圆润,回味悠长。

    “你还为我杀人放火,一次再次。我麾下男女,有高官名将,有婢妾妻子,有内侍死士……这盘棋走下去,兴许还有万万百姓因我一人名利而亡,我踏无数白骨成就己身,可是他们所有人为我做的,都不及你。”

    “那么——”

    杜若缓缓道,“你到底不满意什么呢?”

    “没有,不满意。”

    李玙的喉结猝然滑动了一下。

    他紧紧地握着拳,两臂颤抖不已,整个身子都微微摇晃起来。

    李玙自认很会调情,更懂得煽动她人无望的爱恋。

    手腕之娴熟,堪称举重若轻,事后遗忘之快,也根本毫无负疚。

    可是方才坐在仁山殿,悄悄一个人从泪光中俯视乐水居时,他却忽然迸发出一股陌生的热情,打算做一件从未做过的事——屈身向女子示爱。

    重点不是爱,也不是示,而是屈身。

    李玙自嘲地一笑,开口时声音带出战栗破碎的喘息。

    “我想你……不讲道理地要求我,蛮横地榨取我,不用躲藏闪避,不用遮掩讳饰,你要做什么悖逆荒诞之事,只管做,你要提拔族亲,与谁交换好处,不用顾忌我,甚至,将来你要谁来继承这皇位,总之任何事都可以……”

    “杜若,你当初想要的一切,再难再难,都已做到了。”

    “你忘不了我是你的主君,那我命令你……”

    “但作为男人,我也恳求你……”

    “让我,爱你呀……”

    杜若惊惶地闭上了眼。

    因为不敢看漫天星子散碎如恒河沙数,越看就越密越亮,把人吸进那黝黑深蓝的旋涡。她就这样站在风里,任由泪水沾满衣襟,而李玙沉默地等待着,好像一尊墨黑石雕。

    “好。”

    很久以后,杜若轻轻点了头。

    李玙推开东耳房的小门,把奴婢们扔下的许多物件一样样搬进去,哼着小曲儿,亲手收拾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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