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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5章 只影向谁去,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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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首渠两岸人头攒动, 数百火光闪烁,凶猛的马蹄声愈演愈烈,一阵阵粗暴高亢的呼喊此起彼伏。果儿手中唯有竹竿, 紧张的两手冒汗,他掠一眼船尾两人, 嘶声推攘铃兰。

    “你进去, 与良娣把衣裳换了!”

    须臾之间,乌篷船行至河道转弯处。

    河道愈加狭窄,两岸人马左右夹击,距离几人已在五丈之内,三伙人马互相看得清清楚楚。

    那岸上马匹,比诸人常见的守十六王宅的右金吾卫,和守太子府的左骁卫的马劲悍多了, 单是个头就高出一截,整整齐齐的红毛大马,鬃毛剃到寸把长,马上人穿金灿灿的重甲,东岸众人心口铜镜写个‘左’字, 西岸写个‘右’字。

    两边皆有人持火把, 有人挽长弓。

    火光照亮他们冷峻的面目和手臂遒劲的肌肉,那副翻脸不认人的架势,别说长生与果儿, 恐怕连李玙都没有见过。

    密密的火光把河水照得鲜红明亮,在河心汇聚成片, 更叫小船上的人目眩神迷,仿佛置身沸腾的火海中一般。

    果儿手指抓在船篷上,飞快地转念头。

    舱里杜若和铃兰互相紧紧握着手, 杜若嘴唇发白颤抖,哆嗦着说不出话。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追来的大船与杜若游玩时乘坐的宝船不同,体格虽相仿,整体形制却有极大差异,船舷两侧都钉上了大排防浪板,形如鹘翅,纵然船速极快,激起浪花滚滚,站在船头的高力士却是丁点都没溅到水。

    从高力士的角度看,李玙简直不自量力极了。

    可笑的不仅是他身处的这条简陋破船,还有他身边这几个人,以及拢共一把闹着玩儿的短弓,且握在李玙手里。

    ——至于那个身手不错的红毛黑鬼。

    高力士轻蔑的一笑,单铃铛就够对付了,可他带了足足六百个人出来,两百四十个在船上的是羽林军,由宇文将军亲自率队,剩下的夹两岸持弓待战。

    龙首渠的河道、暗礁,高力士了如指掌,当年追击韦氏余孽,便有人企图借此出城。那时高力士奉命追缉,死活不论。可优秀的武将在条件允许时,都不爱速战速决,宁愿慢慢体味敌人绝望逃窜的痛苦。

    那年,高力士把韦家驸马房承嗣的小郎君逼到这个弯道上。

    只要杀了他,驸马房便算斩草除根,再不怕三五十年后有人回头报复。那时亦是两岸夹击,后有追兵,小郎君慌不择路,用马鞭狠狠抽打仆从拼命划桨。

    当时是白日,高力士能看见他额头青筋暴起,不住回头张望,一瞧见高力士身影便面目失色,下手更狠,全副希望寄托于转弯后水势变化,船速加快,能得一线生机。

    可是他却没想到,这一小段平坦通途之后,河道突然收窄至丈余,水势湍急激荡,来船速度过快,被两岸横拉的铁索拦腰一撞,竟生生倾覆。

    小郎君命丧河底之时,高力士的船距离他还遥遥有二三十丈之距,只来得及听见他一声短促高亢的‘不好’,红袍就消失在眼前。

    想到过后捞起小郎君的尸首七零八碎,高力士颇为不忍,迟来地叹息了声,吩咐铃铛。

    “叫他们别拉铁索,但备好铁爪、铁钩,倘若过了那棵松树还没拦住,预备强行登船。”

    铃铛五岁入宫,受人磋磨役使的苦处吃过,投在五儿门下练腿脚功夫,也挨过窝心脚,三五天下不得炕。

    可宫里是什么地方?

    日日夜夜规矩捆着,一粥一饭律令严明,凡事井井有条,独没经过兵荒马乱。

    听了高力士轻描淡写的安排,纵是大半夜,铃铛也不禁背心一阵冷汗,暗忖:爷爷真敢对太子下死手?就在这儿,就当着几百个人的面儿,把太子当逮兔子似的提回去?

    他偷眼看,高力士一双老眼凶光毕露,面色狰狞,神情似久旷妇人的贪婪,死盯着前方李玙不放,两手往后一扫,宽大华贵的紫袍衣袖垂下来遮住手面,便有人拿攀膊挂在他颈间,把能垂到膝盖的大袖子高高撸起,露出两条遍布黑斑但仍然强劲有力的胳膊。

    高力士正在盘算:乌篷船上两人分明不善撑船划桨,速度有限,距离最后关头还有一盏茶的功夫,且他已布下天罗地网,别说杜若这个人,就连一根头发丝儿也别想跑。

    “殿下,”

    仔细衡量过敌我实力后,高力士心境愈加松弛,所以有耐性在礼数上做十足,遥遥向李玙行礼。

    “储君深夜出京,几重规矩都坏完了,守太子府的左骁卫卫将军、守十六王宅的右金吾卫裴将军、守通海关的左千牛卫林将军,此刻都趴在圣人跟前打板子。至于这两岸……”

    高力士随意向两侧指点。

    “左卫陈将军,右卫柳将军,在圣人跟前立过军令状,若不能护持您的安危,立时逐出长安,子孙永不得出仕。”

    他话音才落,两岸人马不约而同发出凶悍的叫嚣,声浪滚滚,喊的是:

    “殿下何必为难咱们?早些收班儿,下回长街上撞见,大家客客气气的!”

    “殿下夹着尾巴跑出来,把自个儿当什么?圣人留面子,你别给脸不要脸!”

    这伙军汉有三四百人之多,齐声呼和起来,声势能掀翻天宇,挥舞火把弓箭的动作更是彪悍野蛮,令人闻风丧胆,且都和高力士怀着一样的心思,对李玙半是恫吓半是嘲弄。

    一来,打心眼儿里对毫无建树的储君缺乏爱戴钦佩;二来,最好兵不血刃结束这荒谬的追击之夜,毕竟抓捕对象并非李玙而是杜若,刀剑不长眼,万一把李玙带出伤痕,恐怕要倒霉。

    高力士伸平两手往下压,令他们噤声。

    “五个正四品,都被您牵累了。您再不回去,连老奴也有过错。走罢,向圣人告个罪,多大点子事儿,顶多挨几句硬话。”

    高力士所在的大船船头和两岸都火光冲天,唯有小舟上并无照明工具。

    所谓灯下最黑,高力士的脚底板高出水面七八丈,俯视李玙一清二楚,可是李玙昂着头看高力士,却颇为艰难。

    李玙眯眼辨认许久,听见他的话音才终于准确定位到。

    他不说话,只顺着熟悉的声音缓缓移动弓箭朝向,直到对准高力士的眉心。

    高力士还没怎么样,他身畔站着的铃铛先打了个哆嗦,活了二十几年,他可从没见过爷爷被人指着脑门。

    高力士嗤笑了声,背后吩咐了句什么,然后扬声。

    “殿下,是老奴,黑灯瞎火的,您没看清?”

    高力士身后一个兵挤到前排,毫不犹豫,扬手就是一箭!

    就见一点火光划破粘稠的夜空,带出流星似顺畅的弧线,然后登的一声脆响,准准扎进李玙右脚边的船板!

    ——船尾拢共丁点大的地方,李玙与长生比肩而立,已无多少空间,可叹这支箭只差毫厘便能把李玙钉死在船板上,且箭头站住了,箭尾还在颤颤。

    这箭又和寻常火箭不同,火没点在头上,而是点在尾巴上,看见这箭再想方才射箭那人,竟是手里捏着一团火来瞄准,竟不曾射偏!

    舱内杜若和铃兰同声惊呼,杜若一手捂嘴,另一手捂铃兰。

    那点子火星被风吹得将灭未灭,然后渐渐稳住,持续散出微光,照亮了李玙的袍角,那两掌宽的云纹刚好与波浪交相呼应。

    李玙没理会脚下威胁,右手捏住羽箭举高,使劲晃了晃。

    箭的洁白尾羽是他亲手猎杀山鹰拔下来的,比大雁野鸡的羽毛更长更密,射出去箭身更稳定。

    在被火光照亮的黝黑河流之上,这一缕白羽毛像是投降的符号,令居高临下的高力士打从心底里笑出来:

    原来卸甲多年,讲到震慑敌人,以最小代价终结战斗的技巧,他还没丢。

    李玙似乎看到了高力士嘴角的轻笑。

    他右手一翻,飞快把尾羽翻转向下,凑近方才那支火箭点燃,然后毫不犹豫的搭弓射出。

    ——砰地一声钝响!

    满船武将士兵瞬间哗然。

    所有人齐刷刷望去,这支箭擦着高力士的肩头划过,刮破那质地上好的丝袍,准准扎进他身后羽林军手持的藤盾!

    大船与夹岸同时爆发出一阵错乱嘈杂的混响,左右卫和羽林军数百道灼灼目光交织,原本抱着胳膊看热闹的朗将们纷纷发出怒吼。

    “太子竟然会这个!”

    “真是太子吗?”

    “挡住高郎官,快快,上来挡住高郎官!”

    原来尾羽火箭是高力士年轻时琢磨出的小花样,使用之人在掌心被火苗灼烧的情况下保持射箭动作不变形。

    这花样曾用来对付投靠韦后的神武军,在数次小规模遭遇战中屡试不爽,总能起到震慑敌方首脑,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作用。

    时隔多年,目睹当初情状之人多已作古,独羽林军与左右卫、左右骁卫因受高力士直接管辖,遴选了一支十人的弓箭手小队,常年练习,才能维持水准。

    突如其来有‘外人’掌握这门技巧,不论是从前偷师,还是现学现卖,都引发了在场武人们震惊、胆怯,甚至引为同道的复杂情绪。

    李玙的身影在火光中明明灭灭,肌肉绷紧,眼底血丝密布,似要跳上大船一决雌雄。

    “孤以为贼人胆大包天,敢在京郊追杀储君,没成想竟是阿翁,幸亏射偏了,不然孤如何向圣人交代?怎么,今夜月色太美,连阿翁也忍不住私开宫门出来赏月?圣人呢,没出来溜溜?”

    宇文将军面露异色,高力士呵呵大笑,还是那副笑面弥勒模样。

    “殿下年纪轻轻,就别与老奴置气啦,人老疑心重,其实没什么大不了。”

    说着,他推铃铛出列,软塌榻道。

    “殿下没带几个人,你去扶杜良娣过来坐大船,那小划子,风高浪急的,良娣该晕船了。”

    李玙嗤笑出声。

    高力士的意思他听明白了,是说圣人没想取杜若的性命,叫他就坡下驴,别激化矛盾。

    这老狐狸,方才胜券在握时放任左右卫出言不逊,这会子有所忌惮了,话头说变就变,姿态真是柔软。可恨杜若花了多少水磨工夫打点高力士和麦氏夫人,满以为十分真里一分假,万一哪日真落到他手里总能得丁点宽让。

    结果真到两军对阵,瞧他那狂样儿,哪里把前情放在心上?

    想到这里,李玙开始谈条件。

    “阿翁,孤在长乐坡有处房子,当初崔嵬过手置办的,您知道地方,连宅子里人手都没换过,孤就在那儿住几日,就带这么几个人,您有什么不放心的,何必逼人太甚?”

    他压一压声调,换过亲昵的口气。

    “孤的娘子胆小,这一向京里乱七八糟事儿太多,带她放放风。您回去就照这个话向圣人说,过了这几日,孤定去含凉殿奉酒请罪。”

    高力士摸了摸下巴,暗叹李玙多情心软处与李隆基不相上下。

    “……本来殿下待在府里头,什么事儿都没有,偏跑出来,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倒叫老奴为难。”

    李玙两手一摊,侧脸对着月亮,油盐不进。

    高力士笑。

    “殿下真是孩子脾气,老奴出来时还替殿下打包票,说就算殿下任性,良娣何等样人?难道由着殿下胡闹,那连小郡主也……”

    河底暗涌无声,舱里杜若唇角一颤,急忙起身,被铃兰死死拽住。

    “圣人就训斥老奴,说殿下少有奇勇,不是高宗皇帝那性子,必不肯听妇人摆布,行动都是自己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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