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恐怖小说 > 长安不见月 > 第306章 问君何能尔,一

第306章 问君何能尔,一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杜若断断扛不起惑乱储君心智的大帽子!

    高力士威胁意味太过于明显, 李玙气息翻涌,握着弓的手臂微微发颤,声音带出一丝沙哑。

    “阿翁的意思是, 孤今日挽留杜良娣,往后登基便会酿成女主天下之祸?孤听说惠妃娘娘与让太子关系匪浅, 然让太子并不曾因娘娘与圣人为难, 反而该让则让,成全一段佳话。可见妖妃祸国端看何人掌舵,能为人所惑,必是君主短视糊涂。”

    宇文将军听他连让太子李成器的旧账都翻出来,分明动怒,忙站出来打圆场。

    “高郎官,不是什么大事儿, 何必伤了你与太子多年和气?大不了咱们兄弟辛苦一趟,跟太子去长乐坡……”

    羽林军的副将、郎将们亦跟着帮腔。

    “左不过三五个人,还怕丢了不成?连左右卫的兄弟都可回去交差,单咱们羽林军就全看住了。”

    “小郡主还在府里,良娣能去哪?高郎官莫担心, 某在长乐坡亦有私宅, 就在太子隔壁,咱们去了好吃好喝歇两天,误不了事儿。”

    高力士听他们七嘴八舌, 便知道这几个四品、从四品不满五十岁,各个都打算顺利度过皇位交接, 好在李玙手下继续升迁的主意,断不会步步紧逼。

    然职责所在,且李玙已露出破绽。

    他不理会众人, 双手紧紧握在船舷上,继续进攻。

    “今日殿下肯得肯,不肯也得肯,圣人口谕明明白白,请杜良娣……”

    “高郎官……”

    正在剑拔弩张之时,一个人从船舱走出来。

    灯火杳杳,河水倒映的火光平静,头顶的火光雀跃,两相交杂,从大船上俯视,就觉得她的发钗是透明的,带点幽蓝,勉强挽住顶发,把一大把沉重的黑丝甩在后头。

    杜若穿一件松软的五色梅浅红直领对襟无袖褂子,领口开的低且宽松,露出里头烟里火色的抹胸,褂子夹领子的宝蓝镶边足有三指宽,三样色配在一起,分明是闺房里私情取乐所用,因出来匆忙,竟连一件比甲、披风都没来得及。

    风吹的她裙角翻飞,衣料贴在身上,峰是峰谷是谷。

    虽然衣冠不整,杜若却毫无羞赧之意,神情委屈中有矜持,惊惶中带笃定,叫人又爱又怜,唯独难起轻薄之心。

    宇文将军几时见过这等风情女郎,顿时住了口,直眉瞪眼不知道回避。

    李玙眼风扫过去,便将杜若狠狠往怀里带了把,不悦道。

    “杜良娣弱质纤纤,却能把几位将军吓得进退失据。孤真不知道是该庆幸武将有怜老惜贫之心,还是该取笑?!”

    “臣等无知,请殿下息怒。”

    看到杜良娣本人,宇文将军及岸上的陈柳两位将军顿时都站到李玙这边,觉得高力士深夜带数百人披重甲挽长弓,快马奔驰跑这趟,太过小题大做,纷纷瘪着嘴躬下身子。

    李玙松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高力士浑浊苍老的眼睛,仿佛要透过他看见遥控这一切的圣人。

    “不必浪费口舌了,请陈将军在前探路,大家到长乐坡睡一觉,明日再说吧!”

    李玙揽着杜若往舱里推,却推不动。

    “高郎官,妾……”

    杜若眼望着高力士,一狠心。

    “妾阿耶失德,愧对社稷,妾不堪服侍太子殿下。与其反目生隙,似鼠猫相憎,如狼羊一处,不如物色书之,各还本道。妾今日下堂求去,请高郎官着宗正寺补足手续,予妾一纸休书。”

    她挣出李玙的怀抱,俯身祝祷。

    “愿殿下相离之后,重振雄风,再创伟业,巧娶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女。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这长长一串,乃是时下官府判决和离书的现成词句,李玙完全懵了,神情如遭雷击,整个人张着嘴僵硬在当场。

    “……良娣!”

    铃兰与果儿惊叫出声,还没来得及阻止,便见高力士皮笑肉不笑地呵了呵腰。

    “殿下有良娣聪慧至此,省去咱家多少麻烦?咱家也是没法儿,传句话而已,大半夜地动山摇的追出来,叫旁人以为殿下犯了多大的过错。其实殿下也别忧心,圣人的口谕是请杜娘子自寻生路,另做别嫁。如此良娣的品级虽没了,在太子府积攒的资财都可自决。再者……”

    他使了个眼色。

    铃铛越众而出,便有几个小黄门从大船上放下粗大铁链垂到水面,铃铛伶俐的攀着绞索往下,然后游几步爬上小船。

    添上他这个人的份量,小船顿时不堪重负,摇摇欲坠。

    长生瞟一眼李玙,翻身跳下河,抱着竹竿做浮漂,满头鲜红的长卷发浮浮沉沉,真像个水鬼。

    铃铛毫不犹豫一脚踢飞李玙的褡裢,水淋淋站稳,看看李玙手中短弓,到底没敢抢夺,只恶狠狠冲杜若比了比手。

    “杜娘子,请!”

    杜若且不起身迈步,只问高力士。

    “高郎官,再者什么?”

    这是两人第二回面对面打交道。

    形势天翻地覆,但杜若的姿态还是那么娴雅静定,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从容。高力士一双老眼看遍世态炎良,却着实想不出李隆基的后宫里有类似性情的女眷。

    他颇欣赏的笑了笑,把底牌翻出来。

    “再者,朝廷定例,郡主公主议亲时才给封号,虽然诸位亲王家女孩儿,都从小叫着小郡主,那是家里头图吉利,但真正有封邑有府邸,从出降那日起。不过咱们小郡主赶上好时候,圣人金口玉言,旨意已经传到太子府。”

    高力士清清嗓子,郑重宣旨。

    “封太子李玙三女李卿卿为大宁郡主,独享大宁县封地税收,待成年议亲时再享临汾郡。”

    这封号说出来,杜若、宇文将军皆大大动容,亦有不懂内里门道的面面相觑。

    “圣人舐犊情深,特地做出如此安排,殿下亦当体谅老人家难为。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国法要周全,人伦要顾念。”

    高力士叹了口气。

    “这难处,待往后殿下挑起担子,自然明白。”

    一种破风而来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慢拢到杜若的脚尖,手臂,凉浸浸的,像她人已沉没在龙首渠,做了船底冤魂。

    李玙终于回过神,嗓子已哑了半截,惶惶问,“你……怎么知道?”

    杜若垂下头,音调无悲无喜。

    “殿下,虽有高郎官私情回护,毕竟国法家规都容不得妾了,圣人已然安排的妥妥当当,就这样吧。”

    “……什么就这样?”

    李玙自知大势已去,失声长笑,笑声中包含浓浓的悲怆和不甘,眉宇间夹杂桀骜的狠戾,头脑一麻,再也按捺不住,在船尾狭小潮湿肮脏的地界旋身四顾,忽然泄愤似地双手举起短弓用力拍向乌蓬。

    砰,砰砰砰!

    伴着干瘪沉闷的声调,竹编的蓬顶被他打得塌缩变形,即将垮塌。

    在场诸人无不目瞪口呆,即便在李玙心底亦有同样的声音在嘶声力劝。

    ——羽林军。

    帝国所有略具潜质的宗室旁支、年轻亲贵都会先在这支部队服役,信安郡王李祎如此,王忠嗣如此,皇甫惟明也如此……乃至于眼前这群愣头青中就会产生未来的战神、节度使、都护府大总管。

    李玙方才那一箭能令他们折服惧怕,现在胡乱发泄,亦能令他们忧心怀疑,甚至因此,再也不能彻底臣服于他膝下。

    空气比方才还紧绷。

    羽林军唯一职责便是镇守玄武门,避免李唐再次发生兵谏逼宫,所以宇文将军等从来不曾身处一线。但左右卫却不同,每个五品以上将领都曾轮值往边境巡防,临阵经验丰富。

    这帮人看到李玙疯狂的举动,全都敏锐的感知到,只要再添一颗火星,这位储君就会暴起发作,不分青红皂白打人杀人。压力之下,他们全都不由自主地握紧腰间刀鞘,拔出寸许,只见熊熊火光映照,夹岸漆黑中闪出几百道密密麻麻的寒光。

    “你起来!你阿耶做下罪过,关你什么事?国法家规为何容不得你?你嫁我十年,没有功劳还有苦劳,你非但没罪,为宗室延绵子嗣,还有功劳……你!”

    李玙错乱的气息霍然打了个梗,爆发出声震四野的厉喝。

    “——孤不让你走,你就走不了!”

    船身陡然一晃。

    方寸之间站了三个人,本就拥挤不堪,摩肩接踵,铃铛好死不死脚下一滑,咣当栽到两人之间。

    “狗奴!孤再杀你一个不多!”

    李玙似被惊扰的孤狼,目光陡然收紧,一口气提到喉管,刹那间背部肌肉绷紧,铁青着脸破口大骂。

    杜若眉峰一颤,脸上顿时泛出难以置信的痛苦。

    李玙悍然甩开短弓,从袖口变出一支羽箭,当作□□那样握住,直直扎向铃铛颈侧!

    “殿下饶……”

    铃铛愕然瑟瑟后退,后背抵着已经被李玙砸烂的乌篷。

    “妾的阿耶已经死了吗?”

    眼看铃铛就要血溅当场,可是杜若稳的八风不动,瞧都没瞧他一眼,声音清越高亢,仿佛铜磬。

    “他怎么死的?”

    “……”

    李玙头一歪,刚刚暴起的杀心犹如熊熊烈焰被冰水浇注,刷地全灭了,他简直狼狈不堪,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涩声低头。

    “此事事关重大,你起来,孤慢慢说与你……你放心,孤一定给你个交代。”

    杜若早已预料到他会这样——绕着弯儿的不回答。

    她挑眉看看李玙,目光继而移向高力士,然后是近在咫尺,面目青白的铃铛,甚至站在船尾表情尴尬的果儿,最后钉回到李玙那张熟悉的,闭上眼都可以描摹出细节的面孔上。

    “不必了。”

    她轻飘飘地拒绝了。

    “只要殿下手下留情,待会儿中贵人就能给妾一句明白话。”

    杜若站起来,平静的看着两边河岸。

    左右卫在高力士号令下投掷铁爪,勾住小船船头,拉住本就行进缓慢的船体,然后用铁钩进一步挂住船尾,七八条绳索前前后后固定住。

    几条筏子被扔进河里,一个人上船划浆,另外两个人傍着船沿游泳,很快都聚拢在小船船尾。

    杜若毫不犹豫提起裙子跟上铃铛。

    李玙还要说什么,却根本无从开口,错乱中他听见铃兰喊了句,“娘子,奴婢愿跟随您。”

    李玙眼前一亮。

    一只铁钳般的手握住她胳膊,“好铃兰!你随她去,孤重重有赏!”

    铃兰眉心紧了紧,习惯性的答了声是。

    杜若失望地微微摇头。

    这时天已快亮了,青紫的霞光破云而出,照的那些兵卒身上盔甲明艳犀利,也照出李玙面上如长河奔涌般无可挽回的溃败。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心脉在胡乱疯狂的乱跳,逼他去找那块锦帕,或是别的什么能镇定的气味。

    李玙鼻翼轻忽,咻咻地像个野兽胡乱寻觅。

    果儿呼吸窒住,心知不好,咬牙大喊,“娘子,奴婢也愿跟随您!”

    高力士好奇地看过来。

    时日太久,他没有认出眼前人就是十一年前上巳节选秀,挡在路上巴结他的花鸟使小内侍。

    忠肝义胆的戏码他不感兴趣,拍拍手催促。

    “诸位快些!早朝前杂家得回去复命呢。”

    果儿借着这声嚷嚷飞快凑到李玙跟前,挡住旁人的目光,在他手腕上狠狠一拉,只听卡啦一声,竟硬生生扯到脱臼。

    剧痛闪电般袭来,李玙却没反抗,筋疲力尽呼出一口气,茫然抬眼看向杜若。

    浮沉在水里的长生对果儿这套流畅的操作叹为观止,慨叹又满怀感激地冲他点了点头。

    长生与果儿一左一右,夹着浑身冰凉的李玙踏上左卫预备好的筏子,然后换岸边停好的大车。杜若带着铃兰登上高力士的大船,照常行礼后便一言不发,任由铃铛安顿。

    一场大祸消失于无形,回到宫里又有重赏,羽林军聚堆闲聊,方才那在长乐坡有房子的副将啧声吹嘘。

    “昔日太平公主身负皇恩,食邑万户,听着吓人,却不及小郡主这个大宁县三四千户实惠。”

    另一人问,“这是为何?”

    那副将掩嘴低声卖弄。

    “大宁县在山西临汾郡,地处汾水之滨,能走船运货,富裕的很哪。你别看区区三四千户,里头一年能纳税过万的富商比比皆是。”

    那人狐疑道,“耶?说起税赋之事你为何头头是道?你三五七九都数不清,还能算朝廷大账?”

    副将飞起一脚踹在他后臀尖上,龇牙道,“上回你问我老婆为何妻纲大振,实话告诉你,她阿耶在临汾贩酒!”

    高力士两手负在身后迈着方步来回踱步。

    龙首渠直通龙池,中间不用换马,所以他已解了攀膊,重戴玉冠,袖子松松挽两叠,宽松垂坠拖及小腿,尽显三品要员的衣冠气度。

    杜若抱着膝盖盘在软榻上,抬眼瞥向历经世事的老者,柔和道,“——多谢高郎官手下留情。”

    高力士盯着她。

    这姑娘难说有多稳重,才一离了李玙的视线就挂出满脸泪水,待进了船舱躲开闲杂人等,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红眼睛红鼻头,全没了体统。

    可说她幼稚,又委屈了她。

    这上下,只怕李玙正把高力士骂得狗血淋头,可杜若却知道,高力士手握王牌,并没有把李玙逼到尽头。

    这句谢,她是代李玙说的。

    高力士缓缓笑出来。

    “娘子客气,三郎方才急昏了头,过后会了悟的。”

    他顿一顿,不无遗憾地再打量杜若。

    “三郎的性子,原本比他十几个兄弟都沉得住气。可惜呀……”

    杜若沉默了一会儿,眯起雾蒙蒙的眼问。

    “我阿耶能下葬吗?”

    ——————

    铃铛在通化门内放下杜若和铃兰。

    是时晨钟未明,四下俱静,屋檐、道路、树影都笼罩在半明半昧之中。守门的士卒揉着眼睛好奇打量这对从天而降的主仆。

    宇文将军蹲在甲板上满怀歉意与她们告别。

    “船上没有马,不然某替杜娘子借一匹。”

    杜若已重新梳洗过,换上铃兰包袱里的干净衣裳,是件竹叶青的长袖褂子,头上简简单单扎个圆髻,对插四把玉梳,清清爽爽的。

    她蹲身致谢,声音柔婉动听。

    “多谢宇文将军好意,妾在这儿等一等,待会儿赁车行开门,赁一架车子就好了。”

    “哦——”

    宇文将军摸了摸鼻头,心道这小娘子不年轻了,怎没一点世情摔打的老辣,有人好意帮手,她还往外推,大约是被太子养傻了,还自以为金尊玉贵。

    杜若读出来,偏头解释。

    “将军不知道,妾的丫头不会骑马,您借马是好心,只怕妾无福消受。”

    “哦哦哦——”

    宇文将军恍然大悟,再看她擦得通红的眼皮,一股怜香惜玉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脱口问。

    “小娘子预备去何处?某在玄武门守城门,若有需要搭把手的地方,只管与某直说。”

    杜若被问的僵了僵,看向同样不知所措的铃兰,再抬起双手翻来覆去的看两遍,怅然摇了摇头。

    “妾……还没想好。”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