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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9章 月与灯依旧,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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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孽……”

    杜若叹了声, 眼往地下瞟,张了几次口才咬牙迸出一句。

    “我阿娘在哪?”

    墨书指指侧间,涩然低头。

    “昨儿上午忽然来人抓郎主, 挂着姑爷的名字,所以元娘子闹起来, 大娘子忙着拦她, 没顾上与郎主说几句话。后来人走了,大娘子闷声坐了大半天,到下午叫奴婢催茶,转脸就吊在房梁上了……”

    杜若觉得胸膛有千斤沉重,喘不上气,不敢向那边望。

    墨书忙道,“二娘别怕。其实姑爷不在时, 元娘挺像人样的,昨天赶在坊门关闭前打发人买棺材,亲手为大娘子梳洗,换衣,安置入棺。棺材里放了几样大娘子生前喜爱的丝帛锦绣珠玉, 口里含了米, 如今就摆在后堂上,只没来得及披麻戴孝,周知亲友。不过大娘子留下嘱咐, 说郎主难得再回来,却也不是定然回不来, 叫等他三日再下葬。”

    杜若听到安置入棺四个字已痛彻心扉,再听到最后一句更发出低低惊呼,既佩服阿娘沉着, 又叹息她明知事不可回,甘愿从容赴死,却还是怀揣一线希望夫妻合葬。

    “今日才第一日,万一……”

    墨书脸上浮起同情,但还是坚定的摇头。

    “二娘,等不得,大娘子千算万算,却不知明日人家就封宅子了……”

    杜若喉头哽咽,悲愤喊出来。

    “可我阿娘想等啊!”

    “昨夜元娘子哄小元娘睡着,就铺了张凉席在后堂睡,也不让奴婢陪,大约想对大娘子说的话都说尽了,要不是今日抄家,原本元娘子打算今日就下葬。”

    杜若拼命摇头,厉声大吼。

    “那我呢?她与阿娘说够了话,不管我和思晦吗?阿娘是她一个人的阿娘?她知不知道就是姐夫告的阿耶?!”

    墨书平静地劝慰。

    “二娘,天气炎热,放不得的。乡下地方,暑热日子死人,老人家都叫快些入土,别等什么远路亲眷回来,不然出了味儿,谁也忘不掉。”

    一股凉气直直冲上脑门,杜若面色大变,整个人剧烈发抖,半晌才哆哆嗦嗦打起结巴。

    “不准你这么说阿娘,阿娘待你那么好,你不能,不许你……”

    她骤然抱住头,厉声道。

    “我阿娘是韦家驸马房嫡女!身份尊贵,可怜一生籍籍无名,含糊到死。我为人子女,倘若不能给她停灵七天,大办后事,如何向她交代?!”

    杜若无法自控,嗷地嚎啕大哭,更加胡乱叫嚷,拳打脚踢看不见的命运,仿佛杜蘅附体,半晌筋疲力尽昏过去。

    墨书到这时才挪动步子,寻条薄毯盖在她身上,轻轻开门出去与双钗商量。

    不知过了多久,杜若终于醒过来。

    屋里四角燃着灯火,面前放了一台小小的青玉香炉,散出安息香温馨宁静的气味。墨书在灯下盘腿埋头绣花,温柔娴静的模样,晃眼看仿佛杜蘅当初。

    杜若爬起来糊里糊涂看了半天,十年过往如跑马灯般闪过,直如南柯一梦。

    她眼角渗出泪渍,轻轻问。

    “阿娘最后说什么?”

    墨书瞟了她一眼,心平气和的回答。

    “大娘子叫奴婢跟二娘说,不怪元娘,也不怪你。”

    这回杜若终于哭不动了,两眼仿佛干涸的枯井,愣愣钉牢墨书。

    灯火噼啪作响,墨书的影子晃动着投在青砖地上,仿佛这是个寻常的夏夜。

    杜若颓然吁吁喘息,胃里饿的火烧火燎的痛,良久下定决心般猛地抬头。

    “叫盘金去厨房催一催……”

    又改口,“不是,叫双钗去……”

    墨书露出一丝笑意,放下绣花绷子。

    “二娘子,还是奴婢去吧,她们两个磨磨叽叽的,容易受人欺负。”

    三个丫头比起来,论眉眼,自然是双钗最好,可是双钗世故,知道墙倒众人推,几个小厮想趁机占便宜,杜若孤身一个莫可奈何,所以气势上便输了。盘金怯懦,虽模样一般,反易激起恶人欺辱心性。独墨书,疏疏朗朗,天然一股子横气,才能挫败不堪的人心。

    难得她自己也知道,杜若挥手道,“快去快回,这院子全靠你撑着。”

    墨书一走,房子空下来。

    杜若想起这一日一天的林林种种跌宕起伏,再没有力气伤心失望愤恨,只想倒头去睡。

    偏这时双钗与盘金怯怯推门进来。

    年轻女孩子瘦削的身形如翠竹般清越,日光从她们身后照进来,勾勒出两人稚嫩青葱的面孔,长长的投在青砖地上。

    其实双钗已有二十啷当岁,盘金大约差不多,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二十六岁的杜若看她们,却像看下一辈人似的,有种平和的从容,甚至想勉励两句‘人生路还长’。

    “二娘子,”

    双钗拉着盘金一道跪好,磕了两个头才开口,“奴婢们想求个恩典。”

    杜若和声道好,“身契当在阿娘房里,待会儿墨书回来,找出来就给你们。”

    谁知双钗摇头。

    “二娘子,奴婢们粗陋,可都是大娘子一手调理出来的人,对您死心塌地。如今您遭难,旁人能撇下您,奴婢们却不能。”

    “……你们求什么?”杜若不明所以。

    双钗膝行向前半步,恳切道,“那年元娘生产,太子爷陪二娘回来,彼此情状,奴婢们都看在眼里。二娘虽遭贬谪,并无罪状在身,况且圣人看重小郡主,额外加封,所以总有一日,太子爷会接二娘回去的。奴婢们愿意侍奉二娘!”

    杜若慌乱地啊了声,看看双钗再看盘金。

    盘金有样学样,也跟着道。

    “奴婢思来想去,与其求二娘赏赐身价银,不知何处寻如意郎君,倒不如,倒不如,侍奉贵人!”

    杜若猝不及防,惊怒交加,倾身向前凑到盘金脸上,指着后堂发出质问。

    “我们杜家攀龙附凤落的如此下场,你们还要跳火坑吗?”

    盘金被这话问的愣了一瞬。

    双钗见势不对,抢道,“二娘生在云端,今日或有后悔,奴婢们却是无根的飘萍,能抓住什么就是什么。与其做人下之人,倒不如赌一把!譬如海桐,不就借着二娘的肩膀跳出去了吗?”

    “……”

    “都是傻子。”

    杜若冷笑,重新坐好,声音舒缓犹如闲话家常,“别做白日梦了。”

    片刻墨书回来,听说便放下大碗鸡汤面和甜羹,去内室寻出一摞身契,翻到盘金与双钗两页,当着二人辨认明白,扬手凑到灯上烧成灰烬,然后捧出笔墨侍候杜若写放良文书。

    盘金期待落空,委顿的跪坐在脚跟上,喃喃道,“女子不能立户,二娘这一烧,叫奴婢去哪里寻片瓦遮头呢?”

    杜若没好气道,“你的命,你自己想。”

    嘴上如此说,她到底心软,叫墨书拿包袱来看,边看边感慨铃兰手脚利落,两个首饰匣子,装的都是她惯用或值钱物件,笼统一看,价值或过千贯。

    墨书俯身贴在杜若馆耳边,轻声道,“二娘,生了外心的人,快些打发吧,今夜恐怕不好过呢。”

    杜若闭目微微颔首,犹豫半晌,拣出两件玉兰簪子,一则赤金粉红珊瑚,一则红玛瑙。

    她一人一个递出去,嘱咐道,“钱帛我没有现成的,这东西拿去当了,十贯总有,再少就换家店。你们长久在深宅大院里服侍,外头虎狼世界不知道应付,所以两个人一定要有商有量,互相帮扶,能嫁人最好,先安一头家,倘若不成,起个小本买卖。”

    双钗听说只值十贯,大失所望,接过来将眼皮子一翻,哼了声便起身站着,只等盘金。盘金却觉得簪子实在精巧,典当了多么可惜,嗫喏道,“二娘,这个奴婢见您从前时常带着的,不要了?”

    “人家嫌旧不要了。”

    双钗不耐烦,上前拉起她,“奴婢什么奴婢,如今咱们不是奴婢了。”

    她回身向杜若道,“多谢二娘收留多住一夜,咱们明日一早就走!”

    两人捡了个厢房锁上门睡。

    杜若与墨书默默相对吃饭,然后掌灯绕到后堂给韦氏磕头烧纸,因怕小厮闯进来抢夺财物,再三检查门窗,终究不敢睡死,亦不敢熄灯,两人轮换守夜。

    后半夜起了风,杜若续好蜡烛,眼望着外头草木摇晃,树枝拍打窗棂,骤然想起当年杜有邻威逼她去参选的那夜,长安城像头雌伏的巨兽要吞噬万千生灵。

    那种凄然无处可依的恐惧,她再也没有过了。

    第二日左骁卫果然早来,杜若把预备好的几个沉重赤金梳子包在手帕里奉上,恳求他们宽限半个时辰,允她拉棺椁出城下葬。

    那卫将军头一天晚上受李玙深夜出城牵累,才挨过板子,满腹牢骚,所幸在家养伤没有亲来,底下办事的还是那位被杜蘅挠出满面伤的郑副将,见杜若哭的断肠,一时心软,便答应了。

    于是杜若匆忙分发身契与放良文书,赶着吆喝车夫动手,拉韦氏去杜家祖坟。

    他们前脚走,后脚左骁卫忙着绕宅子贴封条,进进出出搜罗漏网之鱼,首饰金珠布帛古董虽已没了,还能捞着些花椒、葡萄酒等。

    留下的仆妇下人手持文书雀跃不已。原来男丁不同于女子,只要身契被毁,文书在手,便可就地立户,得到朝廷分配的田产。

    三个小厮沾沾自喜,嘴里纷纷改了称呼。

    这个道,“某如今在龙首原有田二十亩,什么样的闺秀寻不得?我可看不上盘金那丫头,面上哭哭啼啼,背着人向姑爷撒娇。”

    那个便道,“诶,她当真与姑爷有首尾?我如何不知?”

    第三个拍打兄弟的肩膀嘿嘿笑。

    “自然是有,娇滴滴的大姑娘贴身伺候,姑爷忍得住?况且苍蝇不盯无缝的蛋,她也二十岁了,能不想汉子?”

    “她想汉子?那双钗更该想了!杜老头中看不中吃。”

    三人哄然大笑,勾肩搭背便去寻乐子,却哪里还有盘金和双钗的影子,他们这才恍然大悟,知道必是杜若有心,一早已放她们走掉。

    三人站在杜宅门口骂骂咧咧,只恨杜若带飞了到嘴边的肥羊肉,全没瞧见身后一道拖长的黑影悄然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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