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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1章 月与灯依旧,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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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刷!

    蜿蜒的闪电划破天空, 把乐水居后院的水池映得雪亮。

    电光火石的刹那间,两只被惊扰的白鹤张开硕大翅膀掠过树影直冲上天,鹤唳阵阵, 似伤情哀鸣。

    李玙眼底陡然赤红,两肩耸起, 挣开长生, 困兽般焦躁地反手取箭搭弓。

    他并没有经过瞄准那个动作,仅仅凭直觉发力,就听见接连两声尖锐呼啸。

    果儿抬头看,一个煞白沉重的物事从天而降,咣当砸上水面,四溅的水花浇得他心都凉了。

    李玙甚至没来得及辨认射下的是雄鹤还是雌鹤,就毫无征兆地跌进了浓稠如墨汁的黑暗深渊。

    ——我在哪?

    李玙抬起双手, 五指又细又白,犹如幼童,再看身上,是件不甚合身的宽松灰袍,襟怀袒露, 亮出胸前细细皮肉。

    周遭树影重重, 迷雾中传出女子越来越响亮的窃窃笑声,李玙循声探手去抓,却只捞到满手露珠。

    他急了, 大喊。

    “来人啊!来人!”

    两个衣装精美的女郎贴上来,周身香气扑鼻。

    一个鹅蛋脸的弯腰抱起他, 越看越喜欢,亲昵的用嘴唇贴着他稚嫩的脸蛋,欣喜道, “这孩子长得真是标致,大了定是宗室里头一份儿的英朗俊美。”

    另一个并不上心,闻言随意看看,脸上笑笑,巴掌一翻,变出颗奶糖塞进李玙嘴里。

    “好不好吃?”

    她像逗弄猫儿狗儿,抱着李玙的女郎不乐意了。

    “四姐,这娃娃又聪明又漂亮,还不认得娘,天上掉馅饼给你掉这么好个儿子,你别不当回事!”

    四姐摇头。

    “天底下哪有真不认得娘的?你别看他老实,晚上抱他一床睡,又踢又打,非说我身上味儿不对。”

    要死了。

    李玙朦朦胧胧想起来。

    这个‘四姐’不喜欢他,晚上他一翻身就挨打,后来发现他特别喜欢沉水香的味道,就会在屋里浓浓的熏沉水,好叫他消停些。

    他想不起来该怎么称呼‘四姐’,困惑地歪着脑袋看她。

    四姐提起兴味,兜着他下巴问。

    “小三郎,你要叫我什么呀?”

    李玙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下。

    四姐的笑脸顿时翻过去,厌弃地推了把。

    “抱走抱走,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妹妹无奈,只得抱着李玙走到紫藤花架子下,让他站在美人靠上,耐心把腰带解开,整理好衣裳,再绑上。

    这个温柔的女郎,李玙想,怎么不是她来养我呢?

    “嬷嬷又没给你穿里衣?足衣呢?唉,人家忘了,你自己记得呀,出去疯跑,发一身汗,回来又该病了。”

    他乖乖地嗯了声,依恋地想把头靠在女郎怀里,可是她尴尬的愣了下,两手推出来,作出拒绝的姿势。

    李玙胖胖的大脑袋顿在中间,一时不知道何去何从。

    女郎只得抱起他回屋,李玙闷闷的不吭声,女郎也不吭声,两人头挨着头,却都觉得离得很远。

    到廊下才要掀帘子时,女郎忽然顿住脚。

    里头有人说话。

    “杨娘子这一向病的好些,不曾问起三郎。”

    四姐道,“她懂事就好,大家太太平平的,你问着她那大夫,不求治好,只要别治死了就成,吊着条命罢。”

    李玙不知道他们说谁,咿咿呀呀凑在女郎耳边问。

    “谁要死了?”

    却发现她眼角湿湿的。

    “谁呀?”

    女郎抽噎着抱紧他,轻声道,“三郎,你要记得,你阿娘姓杨的。”

    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情绪从李玙心底升起,直冲喉头。

    他全部想起来了!

    ——那是他从未见过面的阿娘,那时候还活着!

    他挣开女郎的怀抱,撞开房门,冲向四姐,就是王皇后。

    “阿娘!”

    王皇后猝不及防,被他吓得差点砸了茶碗。

    李玙跳上软榻趴在她身上,两手紧紧抓着她的肩膀,期盼地问。

    “我能去看看我阿娘吗?”

    “——三郎!”

    方才那女郎全身颤抖如筛糠,伸手想阻止却已晚了。

    王皇后凶狠的目光从李玙身上挪到她身上,对视良久,安静得连近在咫尺的李玙都听不到王皇后的呼吸声。

    “……下去!”

    王皇后终于开了口,见李玙愣怔着不动,忽然狠狠缩紧双腿,把李玙颠得直接滚下地。

    小小孩童尖叫了声,向那温柔的女郎求援,可她的双足仿佛被钉死在地面上,一动都没动。

    “你陪她去吧。”

    王皇后挥挥手,声音中带有一丝大失所望的沙哑。

    李玙简直不明白她在打什么哑谜。

    但她身后那个面目凶狠的内侍完全明白,他嗯了声,一步步逼近女郎,老鹰捉小鸡似的提着她出去了。

    “我……”

    房里只剩下他和王皇后两个人,李玙想起方才没说完的话,想再问。

    那内侍已经转回来,躬身道,“两个都办妥了。”

    “害人精!”

    王皇后气咻咻的,顺手给了李玙一个响亮的耳光。

    “那是我妹妹!带了你大半年,你就这么回报她?!亏她日日念你的好!”

    ——————

    橙色闪电数道齐发,似疯狂的马鞭,抽打得整个幽蓝苍穹炸响滚雷,暴雨终于倾盆而下,似无数道铁打的栏杆,把当地三人团团困住。

    李玙紧闭双眼,浑身肌肉绷紧到快要爆炸,握住弓箭的左手青筋暴起,右手反手挥舞,想捞第二支箭却再也没有了。

    他狂怒着拳打脚踢,推开长生和果儿。

    ——刷拉!

    电光截断记忆,斗转星移,人事全非,李玙咆哮着睁开眼,愕然盯住面前。

    一个撑着伞的宫装鹅蛋脸女郎殷殷望着他,笑容亲切,又有点熟悉。

    雨水似珠帘,带起雾气蒸腾,将她隔离在黝黑潮湿黯淡的环境之外。

    “阿娘……?”

    他困惑,梦游般围着张秋微徐徐转圈,越看越想不通,越看越不认得,终于握起拳头死命捶打额头,脑中洪水奔腾,左冲右突,撞击得他头痛欲裂,牙缝中无意识吐出几个字。

    “看我一眼。”

    所有人目瞪口呆,眼睁睁看着李玙软软瘫倒在长生怀里。

    “恐怕不用不行了……”

    长生皱着眉向张良娣解释,“这一路回来都还安静,方才不知怎么了,闪电一来,忽然就……”

    “杜若呢?”

    张良娣走近,扳过李玙冰凉的头颅,小心用手帕抹掉脸上冷汗,被水打湿的眉毛比平日里浅的多,显得人安静又老实。

    果儿躬身道,“杜娘子已经自行离开。”

    “没杀?”

    张良娣很意外,“圣人如今真是修身养性了。走吧,洗澡,更衣。”

    她眉梢轻轻一挑,看着面色苍白的李玙,语调莫名其妙的带出了一丝快慰。

    “焚香!”

    落红走上来帮手,一左一右扶起李玙进内室。

    雨水哗哗倾泻,溅起冰凉的水汽,长生担忧地看着李玙的身影,忍不住跟了两步。果儿却眯着眼,含义复杂地先看长生,再看长风、合谷和太冲。

    ——————

    后半夜雨势渐缓,空气中饱胀着一股刺鼻的气味。照说本该是香的,可是太过浓郁,反而叫人觉得神经被挑衅,非常的不舒服。

    卿卿被人挡在穿堂,咬牙忍耐周遭令人反胃的浓烈气味。

    一波波令人作呕的冲动从胃部翻上来,她喘息着扶住青砖潮湿的墙壁,突然被人凶巴巴一推。

    “你让开。”

    “……六哥?”

    六郎推开卿卿,踹了脚挡在她前面的小内侍,清开道路,骄矜地哼了声。

    “杜良娣呢?谁准你们进乐水居的?”

    这话方才卿卿一来就问,却没问出个所以然。

    小内侍哼哼哈哈不说话。

    六郎不耐烦,劈手攘了把,牵住卿卿就往前走,边走边不屑地唾了口。

    “我与三妹加起来,置死你十个都够!张良娣想拦我们,换个够分量的。”

    有人撑腰,卿卿顿时神气起来,很狗腿地接了句。

    “就是!”

    两人闯进正院,迎面撞见果儿居高临下地伸开两臂注视着他们。

    雨丝绵密细致,包裹住果儿的脸,他沾满水汽的眼睫微微眯起,笑意冷峻。

    “小王爷,小郡主,张良娣在里头服侍太子,二位就不要进去了。”

    “我知道她在里头,那又如何?”

    六郎仰面与他对视,皱着眉盛气凌人。

    “你不要多事,择明主无妨,不过墙头草倘若甩得太快,人也不敢用你。”

    “……”

    果儿愕然,再看他,便觉得从前把这孩子看得低了。

    六郎的身型气度,顺着大郎、二郎一脉相承,都继承了李玙的舒展阔朗,但唯有他多一份张狂放肆。

    果儿尴尬地挤出笑脸,偏头瞧见卿卿腮边挂着一缕被打湿的鬓发,仿佛墨汁凝结的笔尖,将好挡住右眼下那浅浅的泪窝,乍看简直就是个杜若再生。

    他一时鬼使神差,伸手去掠,就被六郎啪地拍开。

    “你胆子越发肥了!”

    六郎憎恶地瞪他,唾了口,手掌一翻,变出个小小的金纽印章,尺寸不过拇指大小,纽子细致的雕刻出个张开双翅的飞鹰形状。

    “——知道这是什么吗?”

    六郎用眼神示意屋里,靠近果儿耳畔,语调不乏恶意。

    “这是太子的私印,你不让我进去,我就说是你从杜良娣屋里偷的。”

    果儿瞳孔微微缩紧,似条被人打中七寸的毒蛇,颓然盘踞成一团。六郎把他扒拉到旁边,牵着卿卿大摇大摆往正屋走。

    卿卿大开眼界,叹服不已,崇拜地仰望。

    “你可真行!”

    六郎指点她,“吓唬小人就得狐假虎威,不过也靠你偷出这个来才算数。”

    “她以为我阿娘不回来,这府里就任由她为所欲为吗?”

    “阿耶还在呢!”

    “哈哈哈哈。”

    两个孩子笑成一团,片刻后笑声沉寂下去,终于反应过来,这院子和寻常时候太不一样了。

    杜若大呼小叫,海桐牢骚满腹,铃兰娓娓规劝,李玙踢腿打拳练剑,再添上卿卿横冲直撞,六郎懒散多话。

    乐水居本是个热闹地方,可眼下,却特别特别的安静。

    两个孩子不由自主地靠近,肩膀抵着肩膀,然后调整成背靠背,警惕地盯着正房、次间、耳房,拢共五个能出入的门口,以及左右两列轩廊。

    影影绰绰地树影檐下,埋伏了数十个人,全都蒙着面,从黑暗里围上来。

    果儿从他们身后踱步赶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直到黑衣人拢好包围圈,才好整以暇地发问。

    “奴婢记得,小王爷在百孙院从没认真学过近身搏斗吧?”

    “……”

    他又转向卿卿。

    “至于小郡主,还是杜家小二娘教的那点儿三脚猫功夫,练了两天就丢开手,满以为有北海和太冲在,百事无忧?”

    果儿慢慢咧开嘴笑,露出雪白锋利的牙齿。

    暴雨后的月光格外尖锐明亮,照出果儿眼底雌伏已久终于暴露的本相。

    卿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这人——真像一条饿极了的豺狼!

    “奴婢今日就给两位贵人上一课。”

    果儿清清嗓子慢慢道。

    “本事贴在身上才有用,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干。这句话太子明白,杜良娣明白,连广平王都十分明白。偏两位养在富贵窝里,又痴又傻不明白。”

    两人被他话里那可怕的深意震慑的不敢言语。

    半晌六郎虚弱地反抗。

    “你敢挟持储君?!就算张良娣与你一丘之貉,早晚,早晚会露馅儿的!”

    “是吗?”果儿反问。

    “早晚是何时?一月之后,一年之后?总之今时今日,奴婢就是能挡住这道门。小王爷硬闯,捆了拉倒,小郡主硬闯……”

    他哼了声,愈发不屑。

    “小郡主纯孝至善,思念生母,绝食哭泣数日而亡,怎么样,这话写在祭文上挺中听吧?”

    卿卿吓得毛骨悚然,六郎咬着后槽牙死死瞪住果儿,眼错不见强冲上前,直取果儿颈项。

    一道雪亮的刀光闪过来,更快一步,刷地横在六郎脖子上。

    “……六哥!” 卿卿胆怯大叫。

    六郎勃然变色,与黑衣人僵持数息,终于让步,大声道。

    “我们回去!”

    “天真!”

    果儿眼底闪过一丝冷漠而残忍的轻蔑,转身冲黑衣人挥手,他们上来提起孩子,卿卿并不挣扎,只问。

    “我的北海呢!你抓我去哪?”

    “这院子你们住不得了,明月院空着,请两位搬个家。”

    六郎不干了,边踢打边高喊。

    “等我阿耶醒了,绝饶不了你!”

    “张良娣你出来!这是杜良娣的院子,人家前脚走,你后脚霸占,你要不要脸,亏不亏心?!”

    “拾人牙慧,捡人家吃剩的,玩弄鬼蜮伎俩!”

    真看不出来,这小东西嘴皮子挺厉害,越说越不像话,果儿皱眉要堵他嘴,就见花梨木门咯咯轻响,张良娣走出来,循声望向六郎。

    “你错了。”

    她声音很平静,并不是六郎想象中恼羞成怒的样子。

    “乐水居本来就是我的院子,外头李树是我种的,后头花厅的图纸是我画的,连乐水两个字都是我起的。杜若鸠占鹊巢而不自知,如今是该正本清源。”

    卿卿凝目注视她。

    两人相距不过数尺,卿卿甚至能看到她鬓角被汗水濡湿的碎发和眼底密布的红丝。

    她突然打了个寒颤,轻声问。

    “……我阿耶会死吗?”

    张良娣的心情轻松愉快,唇角勾起个漂亮的弧度,摇头笑道,“有我在一日就不会。你说,我是不是比你阿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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