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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2章 今朝此为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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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含凉殿。

    杨玉叉腰冲着李隆基大声嚷嚷。

    “你们父子斗法, 把若儿夹在中间干什么?两军交战罪尚且不及内眷,她有什么错?非得逼她自请下堂?莫名其妙家破人亡就够倒霉了!”

    李隆基一口辣酒呛在嗓子眼儿里,发出沉闷的咳嗽, 摇手断断续续讨饶。

    “爱妃莫生气,连你都看的明白, 京里还有谁不明白?”

    “……什么叫连我?”

    杨玉越发生气。

    “我是长安百万人里头最笨的?那圣人是什么?专捡下脚料吃?”

    她咚咚跺脚不依, 李隆基好脾气地笑了又笑,把炸毛猫搂在怀里安抚。

    “朕是人间真君,身边陪伴的是人间富贵解语花,咱们俩自在逍遥,享用不尽,比三郎两口子受用多了。”

    “为你,我好几年没见若儿了, 如今她贬成白身,越发见不得!哼,自从得了这个劳什子尊号,行动便受人辖制,远不如阿琦、阿瑞潇洒自在。不如你封阿琦做贵妃, 我得个夫人也就得了, 就住平康坊,排了新曲儿劳动圣人亲自来瞧,多么有趣, 好不好?”

    “胡闹!”

    李隆基故作吹胡子瞪眼。

    杨玉恨得扭过头,“别人都行, 就我不行!非得把我关在这儿!”

    “不是不肯放你出去,实在是杨钊贪嘴,防不胜防……”

    李隆基直勾勾盯着杨玉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 端起她的下巴问。

    “还是你想他了?”

    杨玉骤然起身回头,“我想他干什么?”

    李隆基呵呵笑,像个打了长久盹儿的老虎刚醒过来。

    “想也无妨……到底他年轻,你虽不说,朕也知道,如今不及当年多矣。所以你要出宫,自己寻个由头就是。”

    杨玉心软了,慢慢横他一眼,“出去了,谁夜里给你哼小曲儿?”

    两人腻在一处嘤嘤嗡嗡说些不为人知的傻话。

    外头蝉声闹多久,就说了多久,到半晌午终于说得累了,李隆基歇口气才要困觉,忽见杨玉的眼眶说红就红,大滴泪珠挂在睫毛上,楚楚可怜。

    “当初就是她替我笼络住阿瑁,咱们才能名正言顺在一处。如今她落难,我却无能为力。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她狠狠推攘李隆基,李隆基没法,只得交代底细。

    “你就放心吧!只要朕不杀她,还有谁敢动她?谁活的不耐烦,不怕三郎屠他全家?!杜氏这样懂事,未免我们父子失和,自请离去,朕简直该大大封赏她。她吃不了亏!相反,三郎要成真佛,非得渡这一道劫,她呢,经过这遭无妄之灾,往后一个皇后之位跑不了。”

    杨玉张了张口,明显不信。

    “你说的轻松,到底是杀父之仇,再没人伦也难过去。”

    李隆基不以为意地笑笑,目光横跨苍穹,蕴含着真龙亘古不变的威权。

    “天下谁人的死活追究不到帝王身上?所以朕背着千万个杀父之仇吗?怎不见人来向朕寻仇,由得朕活到七老八十,坐拥娇花?”

    ————————

    乐水居。

    花木葱茏的庭院里,十来个工匠川流不息,把斩断的树枝、零落的嫩叶和泥土里挖掘出的根系装上独轮车,一车车往外运。

    短短七八日,乐水居已经面目全非。

    杜若亲手种下的攀援月季、凌霄、绣球,养了很久才终于有一棵出色的海桐,廊下挂的铃兰,屋里屋外散落的茉莉,一盆盆一簇簇蓝色、白色花球……

    全被彻底铲除,换成修剪整齐的矮子松与雪松。

    满眼苍翠的浓绿,把沸腾的夏日镇定下来,显露出一种秩序井然的格调。

    果儿眼底流光闪烁,钦佩之至地躬身对张良娣低头。

    “奴婢,真佩服良娣。”

    “佩服什么?”张良娣站着看人干活儿,闻言有些好奇。

    “良娣能忍常人之不能忍,所以能得常人之不能得。”

    果儿由衷地替她唏嘘。

    “整整十年啊,如非良娣亲口说出来,现在太子府上下几百人,哪知道这院子从前什么样儿?对良娣来说是恢复旧观,对旁人说却是推倒重来,这份儿毅力,了不起。”

    “怎么,你觉得这十年我过得很艰难吗?”

    张良娣难得有兴致闲谈。

    果儿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去看正在翻修的东次间。

    按照张良娣的喜好,这里将要变成一间小小的佛堂,放上一尊半人高精致的赤金佛像,样貌和神态恰如大佛楼中那尊的翻版,宽额广颐,神态凛然,与其说是得证大道的佛祖,不如说更像个肃容的妇人。

    “这尊佛像……”

    果儿静静道,“就是邓国夫人吧?”

    张良娣怔了一怔,诧异他观察入微,随即长长叹了口气。

    “是。当初我是照着外祖母样貌打造的佛像,我以为他和我一样对外祖母念念不忘,十分怀想。后来才发现,他根本就没有进去过,更没有上过一炷香。”

    “有杜若的这十年,比她出现之前的十年,已经好过多了。”

    张良娣猝然闭上眼睛。

    “……这十年我学会了一件事,要想牢牢控制住他,必须从他身边下手。”

    果儿眉梢骤然一跳。

    “良娣什么意思?”

    “长生他们几个,我哄得住两三日,再久也不成。你去瞧瞧,带他们吃吃喝喝,出城逛逛,这么多年服侍太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该歇歇了。”

    果儿点头。

    “这却不好办,六郎小孩子家,再说太子有顾忌,关在明月院是非常时期非常手段,能说的过去,但那几个,尤其长生,本就知道底细,太子也无意隐瞒……”

    他忽然收声,诧然看向张良娣,直到从她意味深长的表情中明白过来,瞳孔顿时缩紧,半晌才缓缓开口。

    “难道良娣以为,太子再也,再也……”

    “能,与不能,”

    张良娣冷酷的说,“我说了算。”

    果儿背心顿时浮起涔涔冷汗。

    如果李玙再也不能恢复常态,圣人追究起来,罪名可比惠妃莫名暴毙要严重得多!毕竟惠妃头上顶着破天大罪,天生性情又脆弱,生被吓死这种鬼话,三分真七分假,勉勉强强糊弄的过去。

    但李玙就不同了。

    储君失智,甚至行动能被人刻意辖制引导……这件事只要露出一丝风声,圣人就能把所有相关人等挫骨扬灰,哪怕推平整座太子府都在所不惜。

    ——张良娣做到这一步,是要挟天子以令诸侯吗?

    她想,当武则天吗?!

    “我要他做天下人心目中的圣君明主,彪炳千秋,赫赫声名与三皇五帝并肩。作为皇帝,他既不会重用奸佞、亲近小人,宠爱娼妓之流,也不会好大喜功、穷兵黔武。这世上谁能比我更公道?我没有母族子侄要提拔,没有儿子,我本人更加没有野心。”

    张良娣停了停。

    她原本身量就高,能平齐李玙的耳垂,尤其果儿在她面前姿态拘谨,微微弓腰,两人几乎相对平视。

    “我能全心全意助他成神成佛,他不是喜欢杜若能襄助他么?我也能,我还能干的更好。”

    ——她怕不是疯了?

    果儿的心脏剧烈震颤。

    这么干,李玙翻身就能活活撕了她!

    可是果儿随即又想,张秋微到底是个庸常的女人,手持尚方宝剑,心心念念还是捧男人上天,低眉顺眼做个辅佐,倘若换成杜若,便不止于此。

    张良娣忽然娇艳的一笑。

    “你怕了?还是觉得,他高贵,不该被妇人辖制?哼,他能耍弄太子妃、我与杜良娣在股掌之间,今日轮到他落难,就不能被人欺辱控制吗?”

    果儿接不上话。

    “兹事体大,你慢慢想。不过你也不年轻啦,砸了太子这块金字招牌,你要从哪里东山再起?大郎身边有姓沈的丫头,还有杜家小崽子,他信不过你。六郎这个劲头,你不屑于辅佐。”

    张良娣目光一转,戏谑地问。

    “难道是卿卿?无论如何,你也不敢肖想她吧?”

    果儿向来沉稳的面皮渐渐浸出红色,尴尬地笑了声。

    “良娣何必取笑奴婢,奴婢娘子年纪渐长,长日无聊,才抱养了个小娃在家。”

    “哦——,恭喜中贵人,你不说,我都忘了你还有一房娘子呢。”

    张良娣并没在这话题上滞留。

    “大郎的婚事议到半截,拖久了不好,惹人耳目。大郎那头我来办,你呢,就负责料理好外头。”

    果儿面色复杂,垂着眼不说话。

    片刻后郑重其事地退后半步,双膝触地,以手加额,行了个周全的大礼。

    “良娣的想法,奴婢以为,实乃冒天下之大不韪,但未必没有可行之处。奴婢追随太子,原本是期待追随明君良主,施展才干。可惜太子总是左右摇摆,将儿女私情置于权柄之上,才落得受人牵制,形同傀儡的下场。”

    果儿冷漠的声音伴随着枯燥蝉声,像个深夜打更报时的更夫。

    “奴婢也曾经揣度过,太子行事公正,得饶人处肯饶人,且能体谅庶民乃至奴婢的难处,桩桩件件强过圣人许多,为何却仍然达不到奴婢对明主的期待呢?奴婢想了很久……”

    果儿停下来,认真的仰视张良娣。

    “直到方才听了良娣之言,才终于明白,那是因为太子是个人,他有偏爱的女人,所以对孩子手心手背不一样。他又有万万不能回溯再现的过去,一旦想起就陷入疯狂。他有各种各样的弱点和欲望,怎么可能做世间最公正的判官,最仁慈的君主?其实良娣替太子做的,正是他想要做,却无力完成的事业。奴婢猜,太子偶然清醒的时刻,会很感激良娣的。”

    张良娣被他的话吸引住,神情由居高临下的引诱转为悲悯和谅解。

    “小时候,他跟我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贩夫走卒之中有侠义精神,公卿贵族之中多得是无赖混账,我当他偏激。其实听你这番话,却仿佛遇到个知己。”

    果儿酸涩地一笑。

    “奴婢身在下贱,能得良娣这两个字,死也无憾了。”

    两人各自心潮起伏,对谈话结果都很满意,彼此欣慰笑笑,然后无言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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