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恐怖小说 > 长安不见月 > 第321章 星垂平野阔,三

第321章 星垂平野阔,三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我问你——”

    阿布思饮尽壶中酒, 下巴松松地撑在手腕上,一张油光发亮棱角分明的黑长脸充满探寻地凑到杜若跟前来,狡黠地笑着问。

    “太子出来打仗, 生死攸关的时候,你会去密林子里找出路吗?石堡城高高在上, 正面攀爬, 我拿鞭子抽,也挑不出十个人肯爬,不管他们能爬多快爬多高,天一亮,吐蕃人看见,两块石头推下来,不费一兵一卒, 就能把我的人碾成肉泥。走侧面,好走的坡地草场,吐蕃人居高临下层层固守。他们背后是九曲黄河腹地,调兵、供粮,转瞬可至。我这头呢?拢共十万五千人, 一半是骑兵, 坡地与他们步兵对阵,冲锋尚可,守成守不住。今天打下一里地, 防御工事来不及做,明天就丢了。靠北那片密林, 重重叠叠密不透光,之前派进去的探子,进去一趟丢两个人, 死在熊瞎子手上,死在毒虫手上,跌进深水池子里,什么样儿稀奇古怪的死法都有。可是探通了又如何?那路太窄,一趟走不进去一千个人。我把那区区一千个人送到树林那头,送给吐蕃人在空地上绞杀?”

    ——竟这般凶险?!

    杜若猛地睁大眼睛,刹那间全身的血都冷了,失声厉喝。

    “那你还让她去?!你知不知道她肚子里……”

    阿布思脸上浮浪的笑容隐没,身子缩回去,含混地咕哝了声。

    杜若急道,“这么危险,她每天就带二十个人出出进进,你是不是疯了?你当初求娶她时怎么与我说的?”

    “你们男人就会说漂亮话!”

    阿布思并不辩解,甚至随手拿起春天杜若从营房后头折的玉兰花枝,搁在鼻端嗅闻。

    借着此处极为干燥强烈的日光,杜若把花枝倒悬暴晒成干花,保存下玉兰将开未开时含蓄优美的花型。只可惜浓郁的紫色没能保住,褪变成不大好看的黄褐色,似被污泥侵染过,厚重的蜡质也消弭殆尽,只剩下薄薄一层网状纤维。

    “你先回答我。”

    阿布思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眼神像把尖刀,顺着杜若身前身后优美的线条上下剐蹭。

    杜若气的胸膛起伏,猝然起身冲向帐外,却被阿布思一把拽回来。

    杜若第一反应是喊墨书。

    但随即意识到在军中,女人根本就是羔羊肥肉,毫无自保能力。至于唯一能镇住阿布思的哥舒翰,帅帐远在南面大营,即便肯管也来不及。

    更何况,哥舒翰怎么会管这种闲事?

    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阿布思已经松开她哈哈大笑。

    “杜娘子,你别一惊一乍,你最吸引男人的地方不是这张脸,这具身子,而是脑子。方才我是在想,为什么这副不顶用的身子,长了这么一副好脑子。”

    杜若愤愤向后退步,眯起眼睛痛骂。

    “阿布思!你混蛋!”

    阿布思脸色陡然一沉,随手抓起陌刀扔向帐门,锋刃在空中翻转,准准切断扣袢。

    哗啦一声响,帘子垮下来。

    □□,能借光就没点蜡,加之边地帐篷密封严实才能保暖,所以轰然之间,两人已被黏腻的黑暗淹没,只能借壁角那点牛粪烧出来的微茫火光视物。

    “——回答我。”

    人骤然陷入黑暗总有些慌乱,但阿布思仿佛能夜视,一动不动看着她。

    杜若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才适应这种光线,却是心惊肉跳,挑拨起全身的敏感神经防备,更忍着气想了想。

    “不会。”

    杜若道,“我虽然担心他,但我出事,更闹得他心神不宁,反而添——”

    “你只想同生,没想过共死,是吗?”阿布思打断她。

    杜若狐疑。

    “什么共死?我在外头出事,他在大营着急,怎么叫共死?”

    阿布思哼了声,对这回答不大满意,掏出一卷物事甩到杜若脚下。

    “圣人的密旨,叫我一个月内,无论如何逼哥舒翰出战,胜败不论,否则我死,同罗三万兵同死。他还说,只要哥舒翰登顶成功,就算七万五千人全军覆没,后头我的三万兵也足够打扫战场,刚好得了这盖世功勋!”

    杜若猛地睁大眼睛,这才恍然大悟,为何星河拼了命去找路?

    她悲愤交加。

    足足七万五千人,在圣人眼里,就是一把随时能牺牲的棋子!

    微光映出阿布思格外漆黑的肤色,和燃烧着熊熊怒火的深蓝眼眸。

    杜若捏着圣旨的手指发抖,手背甚至凸起了青筋。

    “……这个,哥舒翰一定也接到了。”

    “对,你总能比星河想深一步。你再想想,哥舒翰会怎么逼我出战?”

    阿布思满意地点点头,身子放松下来,向后靠牢椅背。

    杜若顿时体会到了比方才更深一层的恐惧。

    自相残杀四个字,从肺腑往咽喉卷起血腥风暴,炸开在口腔,她脑中嗡嗡作响,急喘片刻,虚脱地软了下去。

    “……抓星河,逼你。”

    “所以不止二十个人跟着她,她屁股后头,吊着哥舒翰最厉害的亲卫。她如果要出事,只能是在哥舒翰手上出事。”

    阿布思起身,把他那件酒渍斑斑的帅袍裹紧,摇摇晃晃往长榻上一倒。

    “哥舒翰上门再叫我,不然星河回来,你陪她好好吃饭睡觉,别闹我。”

    杜若站着不动。

    阿布思蒙着头预备呼呼大睡。

    “星河上了我这条贼船,在营里或是出去找路,都是为我而死,我领她的情。她死了,我也死,这就叫共死。不是照你那小脑袋瓜子想的,手牵着手,临死前叽歪一通酸话,埋在一处,才叫共死。”

    “不过你死在这儿就太冤枉了。你要么赶在开战前,跟随送粮草的差役回湟水县城,或者索性投奔哥舒翰!万一他死了,我接手你,或是我死了,他不至于把你当成我的小妾,一道砍了。”

    “你别埋怨我或是星河带你出来。出京之前,我也不知道圣人这么狠,只要地,不要人,送我们出来,就没打算让我们活着回去。”

    当夜,哥舒翰果然亲自礼送星河回到同罗营区,然后与阿布思关门密谈。

    星河与杜若等在另外小帐,两人一坐一站,紧张的牙关都咬不拢。

    良久,杜若掀开帐门往外窥视。

    同罗军与河西军的十几位副将全部在场,所有人重甲披身,手持长刀,背负弓箭,壁垒分明的分成两堆,随时预备开打。

    杜若缩回小帐。

    “此处已是边境,跨过大非川就是吐蕃领地,继续往北,走河西、甘州,出居延海,就是同罗人的故乡。你探明白没有?走出营地北面那片密林,向北,能否绕过两国屯兵处?”

    “你什么意思?”

    星河瘫软在椅子里,面色雪白,十根指头剧烈颤抖,勉强抓住扶手,闻言仰起头愤然问。

    “你探路不是为了跑吗?同罗只有三万人,与其勉强与数十万唐军或者吐蕃人抗衡,还不如逃出去。”

    “你竟然这么看我?”

    星河两眼赤红,目光混杂着愤慨、质疑、气恼等等复杂的情绪。

    “圣人这样对待你们,你不恨他?”

    星河喉头一梗,颓然吐了口气,战栗着尖声道。

    “阿布思一接到圣旨就想跑,可我不肯。且不说自从归附大唐,三万同罗人中已有六七千在朔方或者长安迎娶了娘子,置办了家业,生了孩子,我们一跑,这些妇孺全成叛军家属,要株三族。只说眼前,当真跑,沿途河西、朔方、北庭三处节度使都会奉旨捉拿,这一路必如丧家之犬,被人人喊打。”

    “河西、朔方的兵分不出捉拿你们,先要咬住吐蕃。至于北庭,远在玉门关外,距离此地还有两千里,单单为了拿你们调兵千里,不上算。”

    杜若指着舆图字字哽咽。

    “可是留下来,同罗冲锋,必然损失殆尽,即便阿布思能哄得河西冲锋,保住大半同罗兵回去……在这样皇帝手上,下一回,他要怎么用同罗兵,怎么逼你们自寻死路?他不值得你效忠啊!”

    “——谁效忠他啦?”

    星河白着脸尖叫。

    “我姓杜,我是唐人!二姐姐,你叫我叛逃?!”

    “我不管你是唐人还是回纥人!”

    杜若的声量比她更高。

    “我只管你是我妹妹!我爷娘死了,我女儿是郡主,我阿姐和闻莺一辈子困在宫里出不来。可你有一大家子人!婉华还在,桂堂还在,你肚子里还有我外甥!我不要你顾全什么忠义廉耻,我要你活这条命!”

    杜若喊破了音,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我干过混账事儿,我后悔极了!我再也不会把刀子往自己人身上捅!你懂不懂?我情愿杀了圣人都要保住你们一个二个!”

    仿佛重锤狠狠敲在羯鼓上,星河耳畔轰隆隆雷声不断,喘息半晌才咬牙挤出一大篇话。

    “二姐姐,你不明白。我生在灵武,住在汉胡杂处的地界儿,从来不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回纥人羡慕唐人定居生活,有片瓦遮头,有猪肉鱼肉吃。你看我阿耶,年轻时向往大漠,到老,削尖了脑袋也要回长安,闲来养花弄草,带带孙儿。你觉得这儿冷僻荒凉,过得不是人日子,可咱们身后,好歹还有整个大唐供应棉衣皮靴、生肉粮食。”

    星河拍拍身上棉袄,正是她们亲力亲为,从长安贵妇手中募捐来的物资。

    “可你知道鄂尔浑河、独乐河、克鲁伦河……那几十万回纥人过的什么日子?风吹得人脸梆子疼,一件皮袄穿三五十年,过年过节,娶媳妇办喜事,吃不上一口熟牛羊肉,吃不上一口泡开的好热茶,晚上睡觉烧牛粪,风雪一来,帐篷垮了家就没了。”

    “我告诉你,这三万同罗兵,当初就知道归附而来,必定是被人当枪使,还是情愿来,因为来了,打仗才过这苦日子,不来,天天年年,世世代代都过的这苦日子!”

    杜若悚然一惊。

    “——我们跑了,”

    星河指着正北方向,颤颤巍巍的呼吸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腮帮子往下滚。

    “河西、朔方、陇右,那好几万像我阿娘一样嫁了唐人的回纥妇孺,就都完了!我不能,阿布思也不能,为三万人的生路,砸了唐境所有回纥人的安乐窝!”

    “那也不能困在这里坐以待毙,一定有别的办法!”

    杜若听星河这般激烈昂然,必是夫妻俩深思熟虑的结果,便知道一时半会儿说服不了她,只得另觅他途。

    “再不然,咱们俩先走,撤回湟水县城,让阿布思没了后顾之忧,好安心打仗,兴许吐蕃人没那么强大,这一仗他能全身而退呢?”

    “要走你走,我要与阿布思在一处,生死不论。”

    星河颤抖的右手抬起,稳稳摁在刀把上。

    ——就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刻,她慌乱的眼神忽然变得非常确定,毋庸置疑,那是人下定决心后的松弛和笃定。

    杜若心底陡然一空,发觉她竟然,羡慕极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