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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7章 水落鱼梁浅,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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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众人一时错愕, 坐在身侧的红药急得使劲拉扯小圆的袖子,低声劝阻。

    “快别说了!圣人本就疑心重。”

    咸宜立刻起身离席,面向李隆基跪倒, 恳切地自责。

    “都是我安排不当,惹出小圆这套糊涂话来。其实她小小年纪, 懂得什么夫妻一体?嘴上说说罢了。真到生死攸关的时候, 她眼里……”

    咸宜说到这里,抬起头,没看面色沉静的杨玉,也没看微微皱眉的李隆基,尖刻的目光只锁定在小圆年轻的面孔上。

    “……她眼里只会有真正至亲至爱之人,那兴许是她的孩儿,兴许是她的爷娘, 独独不会是长辈硬塞过来的夫君。”

    这番话掷地有声,指向也非常明确,就是说小圆甚至李俶,为巴结贵妃,才与假杨家结亲。在座宗室女的婚事都操纵在秦国夫人手上, 平日敢怒不敢言, 忽听咸宜挑破窗户纸,不禁都屏声静气盯着小圆,却见她眼神笃定, 毫无羞恼之意。

    众目睽睽之下,小圆垂头认真地想了一会儿, 再开声时语声淡淡却坚决。

    “十九姑姑何必把话说绝?人在重压之下会做什么事,自己也未必知道。”

    然后转向李隆基。

    “圣人,婚姻的道理, 是有长辈点拨过孙女,可孙女不是做学问的夫子,也不是写文章的书生,方才那些话,是孙女成婚七年来的真心话。郎君待我很好,至于柳家的亲眷,有的粗鲁不文,有的蛮横无理,有的处世贪婪,有的奸诈刁钻。可我是储君长女,地位高超而与政事无涉,只要我立身持正,他们就不能强迫我。”

    “嗯……”

    李隆基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思忖片刻,忽然倦怠地揉了揉眼。

    杨玉忙把一双雪白的玉臂搭在他肩膀上揉捏,柔声道,“不早了,各位早些跪安回家吧。”

    郑旭这才如梦初醒,慌忙走上来抓杜星河,然而李隆基摆摆手。

    “瞧她满腔怨愤,就别上台了,反而扫兴,搁在哪儿看房子罢,至于阿布思的子女扈从,也都免了。”

    “圣人!”

    咸宜叫了声,父女俩彼此短暂视线交流后,她不得不垂眸闭嘴。

    郑旭松了口气,在距离杜星河一步之遥处站定,尊重地拱手。

    “杜娘子,掖庭服役时日有限,我祝你早日出宫。”

    咸宜提着裙子气哼哼走在一大群外甥前头,大踏步向金明门走去。遗珠和侍女珊瑚跌跌撞撞跟在后头。

    遗珠连声道,“阿娘,你慢些。”

    杨玉缓步踱出内殿。

    整个龙池殿建筑最精彩的一笔,就是殿前建造的足有五丈高的漫长坡道。

    一段坡一段平,反复七折,全程三十四丈长,宫里人称‘龙尾道’。

    杨玉站在最高点往下看,这条道果然犹如神龙摆尾,漫不见底。

    她居高临下,两手交握,面无表情地遥遥望着咸宜那抹鲜红的身影。

    在她身后,一众内侍宫女屏声息气弓腰静候。

    站前排的七宝探出头,看清她目光锁定之人,轻声道,“公主今日所为,分明是冲着娘娘来的。”

    杨玉的目光定定垂落,并没动气,甚至连语调都是平平稳稳毫无波澜。

    “圣人年纪大了,又想起惠妃了,虽然公主的性子与惠妃截然两样,可到底肯亲近圣人,不似阿瑁、太华几个,要么古怪,要么尴尬。”

    “……想起惠妃?”

    七宝脸上不可抑制的露出讶异之色。

    “这,这从何说起。圣人待娘娘一片诚心,夜里梦里喊得都是娘娘,奴婢以为,圣人早把惠妃忘得干干净净。”

    杨玉笑了声。

    “你瞧我这张脸,你再想,他多久不曾召我那几个姐妹进宫了?”

    后半句的话音里,明显带出了一丝嘲讽。

    顿时无人再敢开口,只有秋日清朗明净的风缓缓拂过杨玉金丝珍珠的裙摆。

    “你去,”

    杨玉转头吩咐。

    “把去岁圣人给我那部黄金车,换匹烈马,你亲自驾着,出去兜兜风。公主从金明门出城回府邸,你就从兴庆门出去,向南与她对面而行,挡一挡她的道。”

    ————————

    长街上。

    马蹄嘚嘚,咸宜抱着胳膊坐在车里,双目紧闭,也不知道是懒得听遗珠和杨洄废话,还是真的累了想休息。

    杨洄叹口气,与遗珠对视一眼,只好闭嘴。

    半晌,马车突然颤了下,紧接着传来马匹受惊的嘶叫声。

    咸宜睁开眼慌张地问,“怎么了?”

    随扈在车外道。

    “回公主,有辆车子半中间冒出来与咱们顶上了,不肯让。”

    伴随着这声回话,车前脚步纷纷,传来些许喧哗声。

    “哪里来的乡巴佬冒冒失失?”

    咸宜没好气地挑开车帘向外一瞥,动作就顿住了。

    那是一辆非常华贵浮夸的黄金车,以彩漆画轮,上起四夹杖,左右开四望,朱丝络,青交路, 四围有帷幕垂垂。不过最显眼的还是,车子的所有木头结构都用足金包裹,在阳光下金灿灿亮闪闪,把过路行人的眼睛都晒得发花。

    杨洄已跳下马车去询问。

    “来者何人啊?为何挡住咸宜公主府的车子?念尔初犯,公主不与你计较,还不快快退下?”

    对方驾车之人毫无怯色,站在车头,向看热闹的众人朗声道。

    “啊?咱家正觉得奇怪呢,长安城里竟有人敢阻挡娘娘的车马,原来是公主。嘿嘿,还请公主给咱家让个道儿。方才宴席散了,娘娘忽然想吃会宾楼的酸梅汁,遣咱家出来买,那酒馆儿寒酸,只给了一小块冰镇着,公主再不让开,冰化了,娘娘吃到嘴的酸梅没味儿了,咱家可吃罪不起。”

    杨洄顿时扬了扬眉,车里的咸宜怒意满面,要不是遗珠拦着,一甩手就要亲自冲出来教训这不知死活的奴才。

    七宝见杨洄不吭气儿,又加了一句。

    “国朝以孝为先,又有律令明文,诸行路巷街,贱避贵,少避老,轻避重,去避来,否则重罪。论品级地位,娘娘自然在公主之上,没有要求公主下车跪让,已是咱家替娘娘立功德。”

    他刁钻地遛一眼杨洄,十分享受他面色发白却不敢反嘴的样子,啧声道,“虽然说,今日娘娘不曾亲身在此,可是见车如见人,驸马不尊奉圣人专门打造给娘娘的马车,即是不尊奉圣人。”

    这大帽子一扣,咸宜这头的车夫、扈从、侍卫面色都是一变,有胆小的已瑟瑟发起抖来,深怕要受池鱼之殃,连车上的咸宜和遗珠都心中一凛。

    杨洄听他语带讥讽,明白这是贵妃专门来报席上一箭之仇,又有百姓聚拢围观,实在不宜久做僵持,只得忍气赔笑。

    “中贵人不知道,娘娘向来慈和,待公主与诸位皇子十分亲切,从来不在小节上为难人。既然娘娘不在,还请中贵人行个方便,让公主先过去?中贵人大恩,某过后必报。”

    七宝望着对面紧闭的车门,嗤笑了声,故意高声。

    “要与咱家说话,区区一个五品的驸马可不够分量!”

    ——嘶!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低低但是纷繁惊讶的轻呼。

    车里遗珠满脸眼泪,双膝跪地,死命抱住咸宜的身子不让她动弹。

    杨洄身着绿衣,腰系革带,直视面前七宝嚣张的神情,沉声道,“中贵人,世间并无平等事,可也不能欺人太甚。公主府断不能让这个路,若是因此入罪,某甘愿领受,绝无怨言。”

    “——哟?”

    七宝觉得有点儿意思,抬起一条腿蹬在车辕上,眼盯着杨洄,好整以暇地缓缓从腰间解下一根鲛丝马鞭。

    那鞭子通体银白细软,闪闪发亮,好比千万根银丝绞成一股,比一般柳枝、藤条、牛皮做的马鞭轻省精致许多。

    他把鲛丝马鞭握在手里折叠成短短一段,靠拢双手绷了绷劲儿,威风凛凛的用鞭头指着杨洄道。

    “驸马当真要替公主顶这道雷?”

    “是。”

    “驸马可知道方才公主在圣人面前,是如何评说宗室婚姻的?”

    “……”

    杨洄没料到他这个话题,一时倒愣住了。

    “公主说,她眼里只有真正至亲至爱之人,那兴许是她的孩儿,兴许是她的爷娘,独独不会是长辈硬塞过来的夫君。”

    杨洄瞳孔微缩,面皮发胀,半晌才嘶哑道。

    “……那是自然。”

    车内,咸宜止住了挣扎,半晌颤颤伸手挑起车帘向外看,眼神登时如被电击般滞住,然后涌出一滴晶莹的泪珠。

    原来那犀利的噼啪声,是七宝正在毫不犹豫的狠狠抽打杨洄的面庞、肩膀和前胸。

    就在满街熙熙攘攘的长安居民眼皮子底下,他的动作冷酷、坚决、不容闪避,转瞬已硬生生把个俊朗的郎君抽出了满身满脸的血花!

    杨洄闭着眼咬牙忍耐,背靠着马车,两肩剧烈地颤抖,却死咬着牙不出一声。

    惨状压得咸宜彻底失去冲下车去与七宝叫板的勇气,跌坐在小腿上,两眼发直,然后嗷地捂住脸大哭起来。

    当晚,咸宜的哭声延续到了龙池殿。

    李隆基倚在软垫上,默默听完她冗长的哀求倾诉,困惑地挠挠头皮。

    “好了好了,朕听明白了,你想怎么样呢?”

    咸宜目光一滞,迟疑道。

    “阿耶,杨洄是有错,不该顶撞娘娘身边得用的内侍,可他毕竟是我的夫君,当街被人打的鲜血直流,几近晕厥。我……”

    “你向你的庶母请罪了吗?”

    咸宜的眉峰微微一跳,几不置信地看向李隆基。

    辉煌的烛火下,李隆基的面孔和脖子苍老干瘪,皮肤松弛焦黑,就算五官和身材还保持着年轻时的底色,但那疲惫的眼神和含混不清的口齿已经暴露了他只想和稀泥,并不愿意主持公道的态度。

    咸宜就在这一刻突如其来的下了决心。

    “阿耶,只要您能下旨惩治七宝,为杨洄恢复名誉,我这就去向娘娘请罪,她要怎么责罚,我都领了!”

    李隆基似乎没有意识到咸宜态度的变化,和其中隐含的微妙之处,迟钝地眨巴着眼睛。然而就在这时,龙椅背后忽然响起轻快的脚步声,一道清亮动听的嗓音毫不留情的打断了咸宜。

    “公主。”

    杨玉穿着一件银丝捻珍珠的寝衣,手里举着一盏小小的灯台,从浓黑的角落亮出来。

    深广寂静的殿宇,独她通体洁白明亮,眼神明净,衣服与皮肤几不可区分。

    在李隆基的老眼昏花之中,就仿佛看见一条银亮的美人鱼从幽暗的海水里浮出来,沐浴在闪烁的波涛月光之下。

    “啊……爱妃。”

    李隆基喃喃地呼唤她,声音满怀依恋和感情。

    杨玉却看着咸宜,每个字都清晰冰冷。

    “公主故意折辱杜氏在前,指使驸马当街与妾的内侍为难在后,妾都不曾吭声,更没有向圣人抱怨,并不是不觉得委屈,而是不想圣人为难。可是公主呢?却深更半夜,不顾宫规门禁,闯进宫来搅扰圣人清静。

    咸宜顿时僵住,想要驳斥却又知道结果定然不妙,直憋得欲哭无泪。

    李隆基这时候才听懂了咸宜的要求,拉杨玉坐在身前,拍拍她的手。

    “你年纪虽小,辈分却高,不好和孩子们一般见识。传出去,人家只会说是你没风度,容不得人。”

    他又佯装训斥咸宜。

    “你呢,也别太当回事儿。俗话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你阿娘去的早……”

    说到这儿他叹了声。

    “唉,其实不止你阿娘,赵氏、刘氏、皇甫氏,就再算上王氏吧,谁不是撒手撇下朕先去了?如今只有她陪着朕,那朕手心手背都是她。这个分量,等你老了就知道了。少年夫妻不及老来伴啊!”

    这话实在太重了,不是一般的偏袒,而是划定了杨玉和咸宜两人从今往后所有的位份高低。

    咸宜错愕又失望,好半晌讪讪开口。

    “是,是我糊涂僭越……”

    “知道错了就好。”

    李隆基淡淡道,“向你庶母好好告个罪,赶紧出宫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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