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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8章 玲珑望秋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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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陵。

    与左骁卫入城差不多同一时刻, 杜陵乡间的一处坟茔前,出现了一个身形挺拔的女郎,个子不高, 双肩窄窄。

    两只手伸出来整理贡品和上香,从指间到手腕到短短一截小臂, 白腻细嫩, 无一处不美。

    比起一般久困深闺的妇人,她的动作更利落,发髻也简单,脑后紧紧扣一个圆髻,鬓角、刘海皆无,光秃秃插一只独头蓝宝簪,简慢的像个小寡妇。

    墓碑上有些蛛网浮土, 她拿小扫帚三五下归置完毕,叩头祭拜,然后爬起来绕着小小的土堆转了两圈。

    这坟墓刚培过新土,换过压条石,还有几枝嫩绿的新枝插在碑前。

    侍女觉得奇怪。

    “谁替大娘子修的坟?收拾的这样干净, 回来路上听说夏天灞河发大水, 淹了不少地方,二娘还担心这坟受侵害,紧赶慢赶, 真没想到!”

    她忖一忖,猜测。

    “兴许是小郎君?”

    杜若失声长笑, 笑声中有浓浓的悲怆。

    “他?他但凡懂事一丁点,把爷娘放在心上一丁点,杜家何至于此?!”

    话音未落, 她蓦然转向墨书。

    “走吧,瞧瞧子佩,然后就去寻海桐。”

    两人迤逦而去,墓碑上赫然写着:韦氏女寄萍及其女杜若合葬之墓。

    ——————

    京郊,袁大郎宅。

    “……你就为了不被他找到?!”

    窗外雨声沥沥,房间里点着清淡的安息香。

    海桐第三次向窗外张望,确认院子前后门被两个婆子把守得严严实实,才从软榻底下翻出一个精致的细楠木双层夹锁机关匣子,东翻西弄转了半圈,抽出一张薄薄的白纸。

    “这张度牒,从开元二十四年铃兰交给奴婢,到如今足足十八年了,奴婢当它是你的性命那样珍重,一时一刻不敢假手于人!这几年,日日夜夜盼你回来,拿着这张纸就能重新做人,你偏……你偏就丁点儿音信没有!”

    海桐展开度牒的手指微微发颤。

    杜若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嗯”了一声。

    “那时节小郎君来找奴婢,说你死了,奴婢不肯信——奴婢知道,不到实在没办法,你绝不会自我了断。倘若是被人所杀,那人必是恨极了你,怎会好心肠替你收殓尸身?可是想到果儿那厮的龌龊心思,奴婢便陪小郎君哭了一回,像模像样替你和大娘子做了法事。”

    “可奴婢真的没想到,年复一年,你和墨书就真的丁点儿消息都没有。起初小郎君和果儿还常来望望奴婢,提起你,或是想从奴婢嘴里打探,后来时日长久,终于都搁下了。”

    说到这里,海桐好像担心伤她心似的,声调很轻,半是替李玙解释。

    “七年杳无音信,谁能相信你还活着?”

    杜若并不意外。

    “七年是太久了。倘若当时我就藏在你这里,他们终究能翻出来的。”

    他们——

    两人对视,海桐憋着千言万语,胸膛随着喘息微微起伏,半晌终于忍不住怨愤地抱住她捶了下。

    “二娘!你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多么凶险啊!”

    海桐越想越后怕。

    “想杀你的人何止薛王妃?何况打仗,前线刀剑无眼,奉信王所幸是连胜三场,倘若败了呢?倘若死了呢?就凭小二娘就能护住你了?你瞧这回!京里人人都知道奉信王冤枉,是被安禄山逼得没法子了才北归。可是到末了,安禄山什么事都没有,被人千里迢迢捉回来的是谁呀?!倘若不是那姓郑的将军手下留情,他砍了你和小二娘……谁能替你讨个公道?!”

    “我不用别人护住。”

    海桐本来只是大悲大喜之下下意识的叨叨,没想到杜若会蹦出这么一句,当即就愣住了。

    随即她怀疑地在墨书身上溜了一眼,想到另一个方面。

    “你也学会飞檐走壁了?”

    “……”

    杜若白了她一眼,对这异想天开懒得解释,却看见海桐担忧关切的红眼眶,是这几年来,洒脱的星河和憨直的墨书绝不会挂在脸上,为她感同身受的难过。

    “现在不是挺好。”

    七年不见,杜若的身形紧致挺拔了许多,不复从前弱质纤纤,力不胜衣的娇嫩模样,海桐反而富态了,脸庞撑得圆圆,想来是生活顺遂的缘故。

    “从前你劝我远远儿的走开,我总不敢。想到一个人天南海北四处去,就害怕。直到星河劝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束缚越少越好,一步踏出去,天地多么广阔。从前良娣的头衔束缚我,不敢纵情与夫君倾心相爱,平白生出嫌隙;杜氏的门楣束缚我,不敢撇下所有另觅他途。”

    杜若深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而恳切。

    “这几年我没学会飞檐走壁,可是我自由了。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从今往后,我不是什么寄名的尼姑乐水,也不是什么太子良娣,我就是杜若。”

    “那你连小郎君也不肯见了?”

    “不见。”

    “你……”

    海桐被杜若斩钉截铁的语气激得胸口发闷。

    印象中杜若从来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对爱人爷娘亲眷不会,对奴婢下人也不会。她从前是甜蜜的、活泼的、优美的,也是狡黠的、灵巧的、含蓄的。

    但现在,她是凌冽的。

    “老郎君是畏罪自裁,所以小郎君不能恩荫出仕,但他已知道错了,没去走太子门路……”

    杜若静静听着,呼吸平缓得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前几年投考领军卫,已有了出身,虽才八品,可他十分勤勉,每到休沐必去坟前祭拜。”

    墨书插口道,“那新碑是小郎君立的?”

    “自然,不然还能是谁?”

    海桐一时不察,飞快回答,就见杜若抽回手臂,向后靠在竹叶青的靠枕上,有点疲惫的摇了摇头。

    “既然他们都不来找你了,我就放心在你这儿住,对你的家下人等,你就说……就说我是星河的表妹吧,姓穆,叫穆娘子。”

    海桐本来已经做好要再三恳求才能留住她的打算,却没想到杜若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沉沉委顿下来,她便知道杜若心里并不曾忘怀。

    她看着杜若青春不再,从白嫩转向瓷白色,越发皎然的面容,纤细有力的手腕和脖颈,以及因为衣襟敞开而突兀亮出的锁骨,忽然心里湿湿软软的,模模糊糊压低声音嗔怪了一句。

    “谢天谢地杨娘子进宫做了娘娘,不然,恐怕你到如今都不肯来见我。”

    杜若笑了声。

    “怎么会?你这儿就是我家,不过阿玉她……也很想我吧。”

    海桐眸光闪烁,半晌起身拿了件羊毛毡搭在她肩头,顺便轻轻握了握,果然瘦的叫人惊心。

    她轻声道,“最想你的,是卿卿啊。”

    杜若没有翻身,也没有回应,许久,闭上的眼角渗出泪珠。

    ——————

    兴庆宫,长庆殿。

    殿内一舞刚平,一舞又起,间歇中乐声才停片刻,就听李隆基颇为不悦地追问铃铛。

    “娘娘昨日制的新曲儿,还没排出来吗?”

    不知道铃铛如何敷衍的,殿外五儿透过花窗遥遥瞧见,摇了摇头,冲高力士抱怨。

    “爷爷,圣人这两年性子着实变得厉害呀,游宴日夜不停,曲乐舞蹈还不能重复,指法动作不能出错。您说,梨园已养了三四万人,三十来人是一个班儿,拢共一百零八个班,不眠不休的排练新曲,竟不够圣人调配的。这样下去怎么得了?除了娘娘跟得上,旁的从前虢国夫人带队那群姑娘们,前阵子咸宜公主带的小郡主们,都累趴下了。往后再开宴,陪客都不知道上哪儿找。”

    高力士叹了声,也是左右为难。

    “……从前有黄幡绰或者张野狐,一个两个陪着就够,现在动辄召整个九部音声人一道,一排就是大曲法曲。唉,我记得从前圣人明明说,能做大曲法曲者未必擅长小令,而工于小令者,定能做大曲法曲的,所以伴驾之人贵精不在多。如今倒好,走到哪儿,呜呜泱泱数百人跟随。”

    五儿瞟一眼周围几个内侍,他们都识相的躬身后退十步,且转身背对二人。五儿便贴着高力士耳边。

    “爷爷,我觉得仿佛这一二年,圣人的耳朵不大好……小令,或是独奏一支笛子,一把箜篌,仿佛听不见呢。”

    高力士脑内轰地一响。

    他久已不曾亲身侍奉左右,竟是毫无察觉,一俟听说,不由得又是惋惜又是伤感,半晌方抹了抹眼角浊泪。

    “我与圣人差不多年岁,他怎能聋在我前头……”

    五儿道,“爷爷日日早睡早起,闲下来有功夫就练功吐纳,虽有几房姬妾,从来不曾纵性醉酒,又善做保养,自然龙马精神。可您瞧圣人……头先张太医多会说话,十多年相安无事。自去岁他仙逝了,换那直眉楞眼的王太医来,嘿哟,竟敢直言‘醇酒妇人最是伤身,圣人年高,总以清静自守为要’,差点儿没叫活活打死!可这话虽难听……理儿没错啊。”

    高力士微微闭了下眼,复又睁开,平淡道。

    “……是荒唐了些。”

    两人相对无奈唏嘘。

    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漏出里面灯红酒绿的晕光,高力士侧影轮廓还如当年那样硬朗,带着风吹雨打巍然不动的刚毅坚定。

    他摁了摁腰上挂的锋利长刀。

    “可那也无妨!”

    殿内,永王李璘的孺人董氏轻声问。

    “殿下怎么了?”

    李璘按着胸口咳了两声。

    “太吵闹了,唱了好几个时辰,我真是烦得很。”

    他不解地看向摇头晃脑,拿根象牙筷子合着鼓点敲击银杯的李隆基。

    “真不明白圣人图什么?一时一刻离不得这些。我出去散散。”

    董氏牵衣而泣,分明忧心忡忡,李璘安抚道。

    “不妨事的,万一问起来,你就说我喝多了,去偏殿更衣。”

    “那殿下别走远了。”

    李璘笑着点头答应,一侧身,从偏门溜了出去。

    夜风中乐声袅袅,歌者嗓音清脆高亢。

    李璘在八角亭中站了一会儿,心绪非但没有平静,反而益发烦躁。

    亭子依山而建,面临一汪秋水,亭前架着一盏高过头顶的羊角灯,他贴身的内侍子规站在亭柱投下的黑影里,恍然不见人形。

    “三哥那儿还没有消息吗?”

    子规道,“张良娣还是那句话,不宜见人,不宜面君。”

    “储君七年不露面儿,言官的奏折摞起来有一丈高,圣人愣是一句话不问,这就够奇怪的!甭管是疯了还是死了,总得有个章程啊!”

    李璘烦闷地踏前两步,愤愤走进羊角灯硕大的光晕里。

    紧绷结实的身姿,昂然警觉的面孔,眼眸深邃而充满了怀疑。

    现在的李璘与十多年前迥然不同,年轻人独有的赤诚倔强,在漫长的等待熬忍中,化作了蓬勃待发的力量。

    “不成!我一定得见见三哥!”

    子规眉心一跳。

    “兴许不是太子自困府内,而是圣人罚太子禁足,只不过给他留颜面,只说是病,毕竟……是从杜郎官畏罪自尽开始,才变成这样的啊。”

    可是李璘听不进去。

    “杜良娣已经死了,圣人还能责怪三哥什么?当初韦坚获罪,三哥与王妃和离,不就没受牵累吗?换成杜良娣,连死都撇不开干系啦?”

    子规哽了下,四面看看无人,贴近他轻轻道。

    “殿下,万一杜良娣并没死呢?太子心爱杜良娣,宁愿抗旨也要护住她,所以才被禁足。”

    “胡说!”

    李璘道,“杜良娣若是还在,太子何必咬住薛王妃,硬要置她于死地?”

    “这……”

    四周安静得仿若荒野山中,长庆殿的乐声不知为何停止,被吵闹整晚的青蛙飞虫反应过来,一忽儿齐声鸣唱。

    窸窸窣窣细碎的嘶鸣落在李璘耳中,远比喧闹的笙歌燕舞动听。

    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慢慢背到身后。

    “再说他待良娣,几时有过那样的诚意?会为她报仇,却万万不会为她见罪于圣人……倘若有,杜家怎会一败涂地?老郎官死了就算了,连杜思晦都要从低做起,千辛万苦得了个八品。哼,三哥只是恨薛王妃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驳了他的颜面,给个教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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