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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章 鸳梦隔星桥,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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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内。

    李隆基默默垂泪许久, 才擦干眼角问高力士。

    “三郎如何了?”

    高力士慢吞吞挤出几个字。

    “活着,不大肯说话。”

    “别无异样?”

    “能开弓,能写字, 能翻看邸报。老奴问他对恒罗斯之战,对高仙芝, 对南诏怎么看, 答的都算有纹有路,不过这性情嘛,实在大不同从前。”

    “怎么不同?”

    高力士掂量了下轻重,谨慎地回答。

    “……圣人,您记得当初王忠嗣拖延时间,不肯出兵石堡城,您便怀疑他是受了太子的指使?”

    李隆基点头。

    “对, 三郎爱民如子,不赞成以多攻少,勉强取胜。可是石堡城之战的结果正如朕所设想,损失虽大,却打得吐蕃胆战心惊, 再不敢滋扰河州、甘州、肃州、沙洲一线。若非如此, 朕怎能腾出手来料理大食国和南诏?这便是朕胜过他的地方,为君主者,要看整盘大棋, 为大局付出些许代价,本就无可厚非。如他那般, 斤斤计较一城一地得失,能成什么气候?”

    他拍拍鎏金的椅子扶手,遗憾地长叹。

    “只可惜, 就是那一战给了阿布思底气,当时没跑,再过五年终于钻到空子跑?!哼,早知他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那三万人还不如全耗在吐蕃,多留几个河西的兵到今日用。”

    高力士听得脊背上肌肉发紧。

    跟随李隆基四十年,早见惯他把人命当棋子,摆在棋盘上称量轻重。

    这当中不仅有遥不可及只剩下数目字意义的同罗兵、河西兵、河东兵,更有他的亲眷、朋友,爱重的臣子和儿子……

    对他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拿去交换的。

    ——只要那目标足够有吸引力。

    “力士,三郎究竟如何不同?”

    “他……”

    高力士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皮,困惑地回答。

    “奇就奇在太子对国朝这几年的用兵之策大为赞赏,尤其是天宝十载,鲜于仲通领军攻打南诏,八万人去两万人回,虽说打的南诏王跪地称臣,俯首帖耳,但毕竟死伤过重,要照太子往常脾性,当是捶胸顿足,愤慨不已。”

    提起南诏之战,李隆基面皮有些发紧。

    “那一场嘛,是打的冤枉,也是杨钊坐镇,乱了阵脚之故。三郎怎么说?”

    “太子只说瘴气凶猛,即便王忠嗣在世亦无法取胜,实乃时运。又说圣人倘若志在南诏,宜从疾病、水土方面入手,便可制敌于千里之外。”

    “是吗?”

    李隆基收回目光,疑惑地问。

    “朕从来不曾关他,是他硬脾气不肯出来见人。朕还以为天长日久,他会变得愈发乖僻古怪,没想到竟转了性,看出朕的好处来?”

    “是啊,太子机敏聪慧,文才武略性情眼光样样拔尖,只为从前杨娘娘的旧事,听信王皇后撺掇,一意与圣人别扭……如今连这一项也蠲了,老奴看着他提起战事侃侃而谈,大是欣慰啊。”

    高力士从小就格外偏袒李玙,李隆基心知肚明,只回了句。

    “自古没有四十岁的太子,熬忍的久了,心性折损,所以如今才能脚踏实地,明白朕的苦心,赞同朕的手段。再者,哥奴处处针对他,一而再再而三捅刀子,他寻摸出个‘伤情’的借口韬光养晦,也不失为着眼大局的大度之举。”

    三言两语,李隆基给李玙过去七年的古怪行径下了定论总结。

    “……教他这么多年,总算上道儿了。”

    高力士大大松了口气,龙池殿里静谧无声,只有君臣二人沉重的呼吸起伏。

    “……圣人,”

    在长久的静默里,高力士终于低声道。

    “杨钊不及李相多矣,然李相这两年身子不佳,精力衰退,如仅靠杨钊支撑朝局,难免左支右绌,进退失据。老奴以为,是时候让太子在天下万民面前重新亮相了。”

    ——————————

    翌日清晨。

    春明门按时开启,一辆华贵的画轮车缓缓驶出官道。

    在它身后,两百羽林军身披明光铠,手持白杆枪,雄赳赳气昂昂的押着十二驾装满物资的马车列队随行。

    门楼上,高力士面色沉静,遥遥相送,直到再也看不见画轮车的轮廓才整装回宫。

    铃铛此行,乃是奉圣人旨意,前往范阳向安禄山赠送赏赐。

    近几年,安禄山与圣人的关系日益亲密,从范阳到长安进献珍奇贡品,和从长安去范阳送出赏赐的队伍络绎不绝,以至于受安禄山派遣进京的刘骆谷时常在官道上与内侍对面相逢,彼此嘻哈揶揄两句,再挥手告别。

    铃铛坐在车里,神情并不轻松,半眯着眼,把高力士教导的几句话颠来倒去咕哝了几遍,然后就在颠颠晃晃的马车上睡着了。他十二岁就受高力士派遣,认小算子为干爹,跑腿递信儿掌握飞仙殿动向。正因为过往功绩,这次探查安禄山底细的重担才会又委派给他。

    一个多月后,铃铛终于抵达范阳。

    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明媚早晨,安禄山派来迎接的人——又是刘骆谷,提前一站在驿馆等候,此刻正骑着高头大马在前面开道。

    铃铛卷起车厢两侧的帘子,让清爽的微风贯穿身侧。

    刘骆谷骑马跟在窗外,见状笑道,“车里闷,中贵人不如出来骑马?”

    “郎官莫笑话咱家。咱家平日都是站着跪着跑着办差,累得慌,骑在马上更吃力了,还是躺着舒坦。”

    刘骆谷一阵大笑,便收起鞭子指风景给他看。

    “中贵人您瞧那儿——”

    铃铛嘴上说不闷,其实连日困在方寸之间,早烦闷了,闻言翻身坐起来顺着他指的方向张望。

    “那座威武的大城,上头有门口,底下有红墙的,就是范阳郡城!亦是咱们安郎官执掌三镇的郡守所在。”

    铃铛以手搭棚极目远眺,果然瞧见地平线上,大约三四十公里开外,有一座雄壮威风,赤墙黑顶的城池。

    “嚯!这门楼修的真不错!咱家一路东行,历经十多座城池,竟无一处修的像范阳郡城这么漂亮!”

    铃铛赞不绝口,话锋一转忽然问。

    “想来平卢、范阳、河东三处的税赋不少,这城瞧着崭新崭新的,才修起来没多久吧?”

    刘骆谷早探听到这小内侍是御前红人,又是高力士最器重的孙子,虽然其貌不扬,但说一句话,喘一口气,背后都有一卷书那么深的意味,当下眼珠子直打转,吭吭哧哧没有直接回答。

    铃铛也不追问,闲聊似的扯开话题。

    “请教郎官,咱家送来这么好些东西,安郎官一高兴,肯定叫您热情招待咱家,可咱家与郎官说句心里话:这出来玩儿嘛,越是郑重其事前呼后拥的,越是无聊。咱家想一个人出去逛逛,这范阳城里……”

    他嘿嘿鬼笑,搓着手问。

    “哪家的姑娘最漂亮啊?”

    “小兄弟!真看不出来,你有这癖好?!京官就是洋气!”

    刘骆谷拍着大腿。

    “这嫖嘛,其实照某看,倒是拉伙同去最有意趣。不过中贵人既然明说想独来独往了,下官不敢扫您的兴致。说到漂亮,您不知道,咱们范阳平卢这边儿的姑娘,比长安姑娘细致!皮肤首先就好,水嫩嫩满当当的,个头儿还高呢!你说骑马,是高头大马骑得来劲,还是小矮马舒坦哪?”

    铃铛忙道,“自然是高的好,跑一步顶矮马跑三步。”

    “这就对喽!”

    刘骆谷对他的品味大加赞赏。

    “等您进城安顿下来,头一天晚上接风宴,安郎官肯定亲自做东,然后就是指派咱们陪客。您哪,稍忍耐两三天,到后头下官给您安排一天空出来,一日一夜,好吧?绝不泄露您的身份,至于衣裳鞋袜、玉冠革带、金银赏赐,乃至送姑娘家的小玩意儿,您放心,下官都给您安排下。”

    铃铛忙拱手再三道谢,与他称兄道弟,把两地娼门的规矩乐趣比较一番,絮絮叨叨念了半个时辰,再抬头时,两人俨然已是风尘里一对知己。

    刘骆谷慨叹。

    “哎呀,下官从前进宫,就瞧见小兄弟抱着个拂尘守在圣人跟前,那威风,那气派,简直不敢直视。今日既然有缘,往后下官再去,全靠小兄弟罩某啦!”

    “一定一定!”

    铃铛抬起头瞟了眼路旁景致,忽然诶了声。

    刘骆谷顺着他惊愕的目光看出去,便有些洋洋得意。

    “哈!小兄弟,没见过这个吧?!”

    方才两人所走的官道在不知不觉中拐了个大弯,目前马车正对范阳郡城北面的正门,可是与铃铛的想象不同,他们眼前的城池并没挂起金髹黑漆的‘范阳郡’牌匾,而是挂着‘雄武城’牌匾。

    “这……”

    “这是雄武城!它背后的才是范阳郡城,这会子被挡住了看不见。两城相距不过五百丈,中间平原沃土,还有一条小河,中间布置了礁石,都用来训练驴子、骆驼、战马、猎鹰与猎犬。”

    铃铛转回视线,刘骆谷正悠然望着雄武城城墙上随风飘舞的明黄色旗帜,正中绣着个硕大的‘安’字。

    “你是说,安郎官短短三年……新修了两座城池?”

    刘骆谷反问。

    “那又如何?圣人赏赐无数,库房里都堆不下了。安郎官的性子和圣人不同,女人嘛,美酒嘛,差不多就得了。他又不好听个曲儿,钱往哪花?想来想去,北方蛮族蠢蠢欲动,倒不如修缮城池,以做防御,免得到时候老百姓遭罪呀。”

    铃铛眉心微微一跳。

    刘骆谷这话,倒像暗指圣人昏庸。

    “哦!我不拿你当外人嘴上才没把门儿啊!我可没背地里议论圣人!”

    刘骆谷忙撇清。

    “圣人天仙化人,保佑我大唐国泰民安,怎么享受都是应当的!你们长安人几十年没打过仗了,不懂。像咱们这儿,开元二十五年后才彻底停战,之前契丹、突厥甚至高句丽年年滋扰掠夺,家家都有死在他们手上的。譬如我,二叔和小舅舅都是被契丹人杀的!这儿的儿郎重武轻文,人人习练弓矢,要报仇雪恨,要防备下回。可前几年我头一回去长安,才发现京城儿郎是反过来的。倘若谁家还过得日子,儿郎非要做武官,父兄便引以为耻,甚至县衙、折冲府纷纷把兵戈铁甲用布包起来,以示不再使用的决心。”

    “——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世上有人是这么过日子的,几十万、上百万人,住在长安那样美妙的地方,安心放肆,莺歌燕舞,不闻战声,简直像天堂一样。不过……”

    刘骆谷的慨叹中充满了羡慕,却在铃铛带着同情的注视中缓缓垂下头。

    “安郎官说,只要这一代儿郎争气,修好城池,练好弓马,番子来一回打一回,倘若兵强马壮,就追去草原密林斩草除根。只要再坚持一代人,咱们也能过上长安人那样的好日子!”

    他兴奋地握拳一举,振奋高声。

    “到时候我要有钱,也养个戏班子,让唱什么就唱什么!”

    铃铛有刹那间的凝滞。

    ——刘骆谷对安禄山的推崇、尊重、信赖,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车队绕过雄武城缓缓而行,果然看见那片夹在两座城池中间,平缓肥沃的草场,各色杂花常开不败,骡马成群,仿佛有几千匹那么多。飞鹰掠过长空,在哨声指引下精准的降落在固定地点,披黑甲的士兵训练有素,喊着号子操练动作。

    各种颜色的安字旗,既飞扬在两头高耸的城墙上,也点缀在平缓的草场中。

    直到晚上在安禄山的官署安顿下来,铃铛才恍然大悟。

    那种让他不太舒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那就是十多年前他刚进宫时,从高力士身上察觉的,对圣人的感情。

    可是那时候高力士曾经说,如果圣人未能登上大宝,仅仅是手握重兵的亲王,他便不会那样崇拜仰望圣人。

    “——皇位,会给人一种虚假的光环,能做到超群的武力和无上的智慧都做不到的事情,能让一切变得顺理成章,包括赢得万千能者盲目的崇拜和奉献。”

    铃铛忽然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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