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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4章 冠盖满京华,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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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的第一道阳光从范阳郡城巍峨的城墙上方倾斜而过, 打在铃铛宿醉未醒的青白面孔上。

    他胳膊上挂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一左一右捏着帕子大大打呵欠。

    “郎官醒醒!您不肯回驿馆,那去哪儿啊?总不能把您丢在大马路上吧?要不回房再睡会儿?给您换两个姑娘也成。”

    “不不不!”

    铃铛脚步踉跄, 可是态度很坚决。

    “不睡啦!够啦!”

    “那到底去哪儿?”

    马脸姑娘烦躁起来。

    “咱们绕着这条街转半天了!范阳城就这么点儿大,中心是节度使的官署, 一横一纵两条大街十字交叉, 咱们轻语楼在官署背后的小巷子里,旁的没了!”

    圆脸姑娘比较有耐心。

    “郎官听口音就是长安来的大人物。您要不住驿馆,往东,要不住官署,往西,您再想想?”

    铃铛脚底过电似的胡乱踏步,摇手甩开两人, 忽然直喉咙发出一长串咕噜咕噜,轰然对着墙根哇呕出来。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酸腐的臭气。

    两个姑娘满脸嫌弃,看在钱份儿上又不好太怠慢,见他抬头忙堆起满脸笑。

    “郎官,要不……”

    “我要看骑马!骑大马!”铃铛终于提出个明确的目标。

    两个姑娘互相对视一眼。

    铃铛生怕被拒绝, 紧张的咽下口水, 昨夜灌酒太多,喉咙烧灼般疼痛。

    “这多简单,范阳别的没有, 马还没有吗?!”

    马脸痛快大笑。

    “走走走,咱们出城, 这会子刚好,团练们早上遛马,待会儿就赶回雄武城喂豆饼去了, 晚了就看不见了。”

    铃铛装作浑不在意的勾头去问圆脸。

    “少了我不看啊,几百匹就算了,不好看。万马奔腾才有看头!”

    “几百匹?!嘿……瞧不起谁呀?”

    马脸伸开巴掌在他眼前正反翻覆着强调。

    “咱们节度使爱极了战马,雄武城里单四岁的壮年大马就有一万五千匹,每日吃豆饼能吃五百辆车,我弟弟,单管给他们送大豆,溜缝儿克扣一把半把的,就修起了五进的大宅院。”

    圆脸咦了声,丢下铃铛,质问她,“你弟弟既是阔佬儿,怎不把你赎出去?倒叫你迎来送往没个前程?”

    马脸反唇相讥。

    “你阿耶也没穷死啊!”

    两人咿咿呀呀掰扯,谁都没顾上铃铛垂着头极力掩饰的震惊错愕。

    “一万五千匹……全养在雄武城里。”

    他喃喃自语,眼底满满溢出猩红色,两手握紧又松开。

    马脸在唇枪舌战中顾上回他。

    “还不止哦,牛羊也不低于这个数,不过马最能吃,吃的也好,牛羊只给草,不给豆饼。”

    街面上冷冷清清没几个人,揉着眼睛出门的都是挑担子的摊贩。

    范阳城不同于长安,没有指定贩售做买卖的东市、西市,小生意都聚拢在官署周围的横纵大道的小巷子里,既不挡官署进出的车马,又能沾上热闹人气。

    马脸姑娘怼赢圆脸,心情大好,大方地一挥手。

    “卖馄饨的王老头儿出来了,走,我请你们俩吃馄饨。”

    铃铛哪有胃口,正要拒绝,忽然就被什么东西从背后撞了下。

    刹那间他来不及反应,只得闪身躲避,恰好踩在方才吐的污秽里。

    “我去!”

    “哪个狗杂……”

    铃铛愕然转头,却被两个姑娘扯袖子拉衣角阻止他发作。

    眼前是一队六个人,都骑黝黑的高头大马,昂首从大道冲进小巷。

    那马膘肥体壮,马上的人也壮硕,方才挺宽敞能三人并肩走的巷子,一装进他们,旁人就走不动道儿了。

    领头的黑衣人毫无歉意,松着缰绳,让马缓缓往前顶头,热烘烘的鼻息喷到铃铛脸上,铃铛后脑勺贴着墙根,皱紧眉头没敢继续骂人。

    黑衣人嚣张地捏捏上臂肌肉,嗤笑了声,飞马而去。

    马脸连拍胸口。

    “霍!好险好险!”

    圆脸帮腔,又很顾虑铃铛面子的补充。

    “您外乡人,不认得他们。听没听过县官不如现管?咱们这儿天高皇帝远,节度使最大。您要找补,回去换官服,去官署要公道,千万别在背街上与他们翻脸,您不知道,这些人发起狠来,谁都敢杀!”

    这件事上两人倒空前一致。

    铃铛奇怪的问,“我从宫里来,还怕几个侍卫不成?”

    圆脸神情一顿,欲言又止。

    “寻常侍卫,自然不敢与郎官争锋,偏他们……嗨,这些龌龊事儿,郎官就别问了!”

    “到底怎么回事?”

    铃铛从腰带上摘下个精致的金环举高,阳光折射着赤金温暖迷醉的色彩,牢牢吸引住两人目光。

    马脸一把抢过金环,咽了口唾沫。

    “这帮人街坊叫‘假子军团’,就是说,可能是节度使的儿子,也未必。”

    “……儿子就是儿子,怎么未必?”

    圆脸细白面孔上难得浮起一层羞赧神色。

    “节度使在城东置了座别苑,特别大,里头养了两百多个姑娘。”

    铃铛大笑。

    “哈?人家说安郎官不爱醇酒妇人,我竟还当真了。”

    “这爱不爱的谁知道呢?”

    圆脸越说音调越低,耳垂都红了,倒是马脸索性直言。

    “反正都是大高个儿,白皮肤,年轻轻的,好吃好穿供着,随便她们招揽儿郎,一人一间屋子,爱和谁睡和谁睡,生下的娃儿,女孩儿嘛就卖了,儿子全姓安……”

    “啊……?”

    铃铛想起方才那几个人不可一世的嚣张神情,却连亲爹是谁都不知道,不禁拍着巴掌哈哈大笑。

    “厉害厉害!原来安郎官喜欢花钱买绿帽子戴?!”

    “听从平卢跟来的人说,十几年前安郎官在平卢做兵马使,就爱养姑娘,那会儿生的孩子现在都大了,足有一百来个人,骑的马,住的房子,都比人强。谁敢惹他们,他可护短儿,当亲儿子那么偏袒。”

    铃铛的笑容渐渐消失。

    马脸又嘀咕了一句。

    “节度使明明是个矮胖子,可这帮假儿子,大高个大长腿,拉出来瞧瞧,瞎子都知道不是他的种。”

    龙池殿,偏殿暖阁。

    地龙、香炉熏得满室馨香温暖,李隆基盘腿坐在鹅毛铺的褥子上,肩上披着熊皮制的披风,厚实硬扎的质地支撑起他枯槁的身躯,勉强架出一国之君的傲然气度。

    李林甫报了病,中枢六省二十四司的几位要紧郎官,执掌京师宿卫的哥舒翰、高仙芝、陈玄礼等重臣,以及几个心事重重的眼生武将,全都挤挤挨挨凑在狭小的房间里。

    至于宠臣如杨钊,位次自然最是靠前,袍角几乎贴上榻头的桌案,愈发能看清皇帝面容憔悴,肤色黯淡,分明已经没有约束臣属的能力。

    “三郎病了几年,朕嘴上不说,其实心急如焚。一则父子连心,他身子不好,朕岂能不忧心忡忡?再则偌大江山等人打点,偏是朕最看重的这个临阵撂挑子。这几年,力士替朕往来太子府,一旬一趟,朝夕看顾,终于天可怜见……”

    李隆基颤巍巍伏在案头叹气。

    “亦是祖宗庇佑,今年开春,三郎便一日日好起来,甚至能入宫请安,在朕膝下尽孝。朕实在老怀大慰,开心不已,特意请诸位爱卿一聚。”

    话音既落,诸人神情都是差不多的狐疑惊愕。

    太子平白无故闭门七年,万事不沾身,硬生生成了个摆设,实在是旷古未闻的怪事。尤其考虑到圣人生冷不忌的作风,前任太子的悲惨下场,是个人都要怀疑李玙遭遇了严苛对待,甚至已经人不像人。

    太子刚退隐时,朝野万众一心,只有‘李党’和‘不敢不服从李党’两套人马,风平浪静,没人胆敢置喙皇帝家事。但这一两年,杨钊屡屡公然挑衅李林甫,隐隐有取代之势,八百州府顿感又要变天,发来问候太子安康的折子多如牛毛,砸的杨钊招架不住。

    然不管什么来头,只要提及李玙,就全堆在五儿手上发霉。

    圣人越是讳莫若深,言官、中枢、边将、藩镇越是胡乱猜忌,宫廷阴谋绘声绘色,搅扰得人心一片混乱。

    万没想到,今日圣人竟肯主动戳开这层窗户纸。

    ——这么说来,往后继承大统的,仍然是李玙?!

    在场有人投错了门庭,登时两股战战。

    最意外的是杨钊。

    不过他不用抬头,就知道在场全是缩头乌龟,独他一人之下,合该率众表态。

    “太子无事,臣等欢欣鼓舞,万民更该焚香沐浴。臣请太子现身!”

    李隆基笑吟吟地一摆手。

    杨钊往后望。

    李玙推门走进来,金冠、黑发、紫袍、玉带……卖相毫无瑕疵。

    深紫袍衫的肩膀上绣了一只硕大的白鹤,张开的半边翅膀覆盖在胸前,洁净的羽毛根根分明,仿佛命运大手将他怀抱。

    唯一看起来有点古怪的是,他的肤色比从前白了很多,却不太健康,隐隐带着青灰。

    “三郎来。”

    李隆基慈爱的向他招手。

    “臣请太子安康……”杨钊头一个屈膝,身后哗啦啦倒下一片。

    “诸位郎,官,不必多礼……”

    前几个音节,李玙的发音有些生涩,动作也迟钝,脚底踉跄,仿佛太久不出席这样场合,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他身后内侍箭步跟上,熟练的端起他的胳膊肘。

    虽是首次走到御前,这内侍的气度倒是颇为沉稳,眼观鼻鼻观心,既不抬眼观察环境,也不跟住李玙亦步亦趋,而是稳稳的扶持他走在笔直的路径上。

    李隆基意外地啊了声。

    旁边高力士清清嗓子,把声音压到刚好够几个近臣听见的程度。

    “太子卧床多年,身子骨还有些弱,行动要人搀一把,不妨事的。”

    李隆基顿时有些伤感,锤着膝盖摇头叹气。

    “三郎啊三郎,你也是过四十的人啦,操心国事之余,也要善作保养啊。”

    李玙迟半拍,缓缓抬起脸望住李隆基笑。

    “阿耶,今日儿子出了门,往后必定一日好过一日,不叫阿耶挂心。”

    他这话,杨钊、哥舒翰、高仙芝等人听不出什么纰漏,可是李隆基与高力士却是大大意外。

    盖因李玙从说话识字起,就从没有当面喊过‘阿耶’。

    旁的皇子也有感情生疏,喊不出来的,但总有有求于人的时候,或为母妃,或为子女,心一横嘴一咧,说叫就叫了。

    唯有李玙,好一副铁骨铮铮,说不喊就不喊,一扛四十年。

    当着人,三皇子、忠王乃至太子的礼数规矩,从无丝毫错乱,背着人,天地君亲师那一套他明晃晃抬举着,干脆明了得仿佛并非亲生父子。

    李隆基顿时湿了眼眶。

    杨钊心里一沉,忙见风使舵。

    “圣人这是太高兴了,臣等也为太子高兴。臣入侍晚,只听人说太子弓马骑射俱佳,甚至能发明新式武器,却没福分亲眼见识。”

    李隆基正抬手擦拭眼角泪痕,闻言点头。

    “是啊,你没见过三郎的英姿。”

    他看向李玙。

    “今年秋狝,你务必好好露一手,给二十一郎,二十三郎他们做个表率。需知我大唐是马上得的天下,闷在房里算什么本事?他们比不了你们几个大的。朕记得你们小时候,为着要进禁苑骑马,连力士的腰牌都偷了几回。”

    “是!”

    李玙一口答应。

    然后像个久不开动,要抹些桐油才能运转的机器,嘎吱动了两下,忽然潇洒地端平双臂,利落地领了命。

    几年不见,李玙身上那种但凡站在御前就浑身带刺儿的提防劲儿全没了,李隆基甚是欣慰,环顾一圈,遂指着杨钊。

    “昨儿傍晚你来说的那桩事,就叫太子定吧。”

    李玙客气地冲杨钊拱手。

    “杨郎官请讲。”

    “啊……”

    杨钊意外,随即赔笑道,“些些小事,圣人打发我办,昨儿夜里就布置下去了,不用劳烦太子。”

    站在旁边皱眉等了半天的武将李宓终于逮到话缝,忙越众而出。

    “圣人!南诏之战,臣请改派他人!”

    他声音粗噶,用词硬邦邦的。

    李隆基反应迟钝,慢吞吞眯着眼在一众差不多打扮的武将当中找说话的人,好半天才看清楚。

    “是李宓啊……”

    李隆基颤巍巍道。

    “南诏反唐,勾结吐蕃凑了六十万大军,却屡屡败阵于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唐军牺牲人马虽多,毕竟杀敌十六万,大大挫败吐蕃,所以朕为鲜于仲通设宴庆功,且擢升他做了京兆尹。他的荣耀天下皆知。如今唐军气势高涨,吐蕃畏手畏脚,亦无力再做增援。此时你乘胜追击,重领大军杀过去,现成捞个功劳,怎么不好呢?”

    李宓听了,一张脸漆黑如锅底,皱眉望了眼得意洋洋的杨钊,究竟没敢当众揭破他的鬼话。

    他不得已道,“是,头先鲜于仲通与南诏之战,全因杨郎官亲身督阵,方有如此成果。此番我军卷土重来,又是杨郎官坐在京中指挥。臣去到前线,惊世大功唾手可得。可是,可是……”

    他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李隆基奇道,“可是什么?你不想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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