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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5章 冠盖满京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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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宓把心一横, 索性跪下单膝,凑近皇帝直言。

    “圣人,南诏归附我朝近百年, 历任国主受朝廷册封,称臣纳贡, 从无违逆, 怎么会平白无故反唐呢?”

    李隆基还没说话,杨钊抢在前头反问。

    “李将军这话说的,南诏撮尔小国,夹在吐蕃和我朝之间左右不讨好,所以历代低头称臣。偏这一个阁罗凤,志向远大,有心借着两国矛盾乘风而起, 这有何稀奇呀?”

    他顿一顿补充。

    “阁罗凤若没有野心,怎会与吐蕃携手?倒是李将军这个态度,臣就觉得有些暧昧了。如今两国对垒,血染沙场,数万同胞葬身异乡。李将军不说痛在己心, 急欲报仇, 反倒同情起敌人来了!”

    “杨郎官!”

    李宓紧张地舔舔嘴唇,辩解道,“臣吃国家俸禄, 六个儿子都在军中,怎会分不清敌我!”

    “臣也以为李将军必然分得清亲疏远近。”

    杨钊不慌不忙地。

    “臣知道, 李将军与阁罗凤相识数十年,彼此至交,还差点做了儿女亲家。如今要李将军与他在战场上兄弟厮杀, 确实为难。然人有私情,亦有大义。臣信李将军忠肝义胆,不会把个人恩怨置于国家之上。”

    “你!”

    李宓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终于愤然道,“臣今日,臣今日……”

    他刷地摘了头盔往墙角一甩,只听咣当一声!

    头盔撞翻墙角香案,上头一个青玉小香炉翻下来摔了个粉碎。

    李宓解开发髻披散头发,趴在地上做出请罪的模样。

    “圣人!臣确与阁罗凤私交甚笃,所以信他不会无故反唐。臣听说,两年前,阁罗凤携妻女往姚州拜望新任都督张虔陀,不成想,竟……”

    “竟被他侮辱了!”

    “若非如此,他怎会以卵击石,以南诏区区数万边民与我大唐为敌呢?!”

    “臣以为,此事错不在南诏,而在张虔陀一人。再起争端实是下下策,相反,如果问张虔陀的罪,诚意向阁罗凤道歉,挽回他的颜面,必能兵不血刃的化解这场战事,两国重修旧好。我朝与吐蕃对垒多年,牵制兵力无数,虽有石堡城大捷,到底咱们也折损不少人马,实在不宜再与南诏开战啊!”

    李宓心直口快,一通洋洋洒洒飞流直下,听得李隆基云里雾里,半晌方才茫然看向杨钊。

    “有这等事?朕怎么不知道?”

    杨钊笃定地摇头。

    “阁罗凤无故反唐,以卵击石,以至于南诏陷入亡国之忧,在他国内必定引起许多反对。他自知难令手下服膺,不惜污损妻女的名声来抹黑大唐郎官,聚拢民心,可见其人狡诈阴险,全无廉耻。”

    说到这里,杨钊看着李泌嗤笑。

    “偏这等粗陋的伎俩,李将军却听了信了,还把那小人认作知己,在圣人跟前喊起冤枉来!臣记得,自天宝十年李将军调职回到长安,再不曾去过姚州或是剑南道,所谓阁罗凤妻女被辱之事,李将军是从何得知的呢?”

    “难不成大战当前,将军竟敢暗通敌首,私相授受吗?”

    两人各执一词争执不休,李隆基颇不耐烦,拍手叫停。

    “好啦好啦!两位都是为国尽心,朕不偏不倚,三郎,你怎么看?”

    李宓充满期待的看过来。

    “儿臣以为……”

    李玙两手一扬,正要侃侃而谈,忽然好似卡壳般僵在当地。

    果儿忙把他的胳膊再次向上抬,李玙陡然清醒过来。

    “儿臣以为杨郎官所言甚是有理。至于李将军,人情犹在,亦无大过。只要照样出征,疆场上见分晓就是了。”

    李宓顿时大失所望,狠狠垂下头。

    杨钊道,“太子七年未曾与闻政事,仍能一语切中要害,臣实在佩服。如今西南边境,曲州、靖州尽失,南诏公然依附吐蕃,当初哥舒翰将军在石堡城取得的成果,眼看就要毁于一旦。此时不重兵出击,更待何时?”

    哥舒翰等瞧明白李隆基与李玙的面色,忙帮腔。

    “是,臣等附议杨郎官,此时很应该重重出击,方能稳固石堡城一线。”

    李宓眼见大势已去,孤掌难鸣,再争执下去还要另生祸端,只得闭了嘴,于是在杨钊主导下议定,仍由李宓领征南大军再次讨伐南诏。

    一时会议结束,圣人留下杨钊说话,果儿扶着李玙率先走出来。

    一众郎官武将跟在后头亦步亦趋,独李宓怒气冲冲快步超过两人,抢先走出兴庆门。

    门外,李家军的副将、亲兵、僚属等数十人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

    李宓的大儿子急忙问。

    “圣人怎么说?收回成命了吗?”

    李宓回头望一眼步伐缓慢,面色苍白的李玙,愤愤摇头。

    “圣人老糊涂,连太子也是个糊涂虫!凡事让那姓杨的胡乱施为,把咱们武将当小儿手中刀剑瞎比划!”

    李家大郎一听形势不妙,怕阿耶在宫门前说出不堪言语,反惹祸事,遂劝他。

    “君命难违,咱们一家七口在军中,原就缚手缚脚。就算知道阁罗凤蒙受奇耻大辱,还遭人冤枉,又能如何?”

    李宓气得哇呀呀大喊。

    “鲜于仲通两次攻打南诏,足足折损十四万兵马,最可气大多数人并非死于敌手,而是因杨钊贪功冒进,被瘴气熏染,生生病死的!他编出吐蕃出兵六十万的瞎话来掩饰自己愚蠢无能,吐蕃人听说,直笑掉大牙!劫掠些唐人儿童,堵在姚州边境上齐声合唱歌谣,羞得我大唐子民只能掩面而走!”

    李宓越说越生气。

    “姓杨的颠倒黑白,举国皆知,独圣人被蒙在鼓里!我还当太子是个好的!”

    “将军!”

    他的亲兵匆忙出声警告,声线稚嫩,分明还是孩子。

    “太子殿下出来了!”

    众人一起扭头去看。

    和风吹拂着李玙腰带上的九龙玉佩,与做装饰的小银刀彼此碰撞,叮铃作响,他一级级迈过白玉阶,大步穿过恢弘的兴庆门。

    众目睽睽之下,帝国未来的继承人仿佛宿醉未醒,头倚靠在内侍的肩膀上,神情陶醉的深深呼吸,在虚空中品评世上最醇厚的美酒。

    这回不止李宓,连他身后众人都不由得面露讶异之色。

    李宓的长子忙率众参拜。

    李玙神情振奋起来,步伐稳健,举止带风,潇洒的站到李宓面前,朗声道。

    “李将军!许久不见啊!”

    李宓眼前一亮。

    李玙已经年过四十,寻常世家儿郎到这个年纪倘若还无官职在身,不能当家作主,已经把全副精力用于教养儿子甚至孙子了,可是李玙却依稀保持了青年时的容颜。

    长期闭门不出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病弱,所幸气质上,仍然具备一种只按照自己内在步调行事的从容。

    李宓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天宝初年,王忠嗣大破回纥叶护返京述职时,李宓曾多次跟随王忠嗣上朝。

    那时李宓职级太低,只能站在接近排门的后排,惴惴然不敢抬头,唯有支棱着两只耳朵,捕捉圣人与重臣们铿锵辩论。

    他当时便注意到李玙纵论朝政的风采。

    每有大朝会,李玙必定列席,政见不可谓不清晰,却总被圣人话头打压,不让他有一丝机会展现。李林甫又是个刁钻的,一径往牛角尖儿上挑拨,好几回闹得李玙在群臣面前大大丢脸。

    可李玙看起来还是十分持重,固守己见,并没有在压力下丢盔弃甲。

    那时李宓曾问王忠嗣。

    “将军为何在诸多皇子中只肯服膺太子一人?将军是欣赏太子刚强吗?”

    王忠嗣摇头。

    “我欣赏他柔韧,与圣人比,他远远谈不上刚强。”

    “将军是说刚强不好吗?”

    王忠嗣沉吟良久。

    “王朝开创之初,或是祸起内宫之时,刚强雄健的主君能弹压局面,迅速稳定人心。可是到了内忧外患夹杂而来时,唯有柔韧的主君能穿越重重帷幕,屡败屡战,找到生路。”

    ——哼,什么柔韧?不过是没骨气罢了!

    李宓眼眸闪动,语带讽刺,不客气道。

    “太子殿下,国朝总共四十七万精兵,石堡城折损六万,两轮南诏之战折损十四万,如今能动用的兵马只剩二十七万。虽然各地已经着手招募新兵,可是人员到位要时间,训练要时间,就连重新铸造武器,驯养战马,都要时间呀!现在继续攻打南诏,得利有限而成本巨大,且此战起因原委,方才在御前臣已经分说明白,殿下既然执意支持杨钊,臣无法可想,唯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怎会只剩二十七万?”

    李玙仿佛听天书般,霍然甩脱搀扶他的内侍,踉跄向前,难以置信地一把抓住李宓的肩膀。

    “单是陇右、河西、朔方便有十八万兵,再加安禄山的河东、范阳、平卢三处,又有十七万!怎会没了?你把孤的兵弄到哪里去了!王忠嗣呢?王忠嗣呢?!你不是跟着他进京的?他人呢?”

    李宓的人马都曾在王忠嗣手下服役,他六个儿子,连同一众亲兵侍从听了尽皆哗然,彼此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只有方才那个出声提醒李宓的年幼亲兵张大嘴,久久瞪视眼前这个仿佛错过了时光的贵人,半晌才找回语言。

    “殿,殿下……天宝八年哥舒翰接替王将军出兵攻打石堡城,大获胜利,从此稳固西宁、河州一线。圣人瞧在哥舒翰当殿洒泪的面儿上,才终于松口不再惩戒王将军,只将他贬为汉阳太守。可是他抑郁难当,第二年就病亡了。”

    “不,不可能,那是……哪年?”

    李玙退后一步,结结巴巴问。

    “是什么时候?”

    “天宝九年呀,四年以前。”

    李玙顿觉天旋地转,脚底踉跄,差点直接坐到地上。

    周遭一片诡异的静默,人皆不言,独那亲兵大胆问出所有人的疑问。

    “殿下您忘了吗?王将军死讯传来,咱们当兵的,谁不知道他是替河东兵扛命,谁不感念他?倘若他和哥舒翰一般只顾功劳,早就三品之上再加恩遇了,岂会落得如此凄凉下场?底下人敢怒不敢言,说话也没人听。所幸圣人到底念他立功无数,辍朝三日。殿下当时虽然称病不出,却写了封言辞恳切的祭文,还上书请求圣人追赠他为兵部尚书、太子太师,可是圣人拒绝了。殿下,您那篇祭文,咱们都读过的呀!”

    一个高高大大憨憨的兵帮腔。

    “小人不识字,请了祭文,到街上央求个郎中读的,那郎中本来不懂军中事,读了哭得稀里哗啦,直说王将军忠义,又夸殿下文采,还说殿下与王将军肱骨之情,令人感动。”

    “他死了……?”

    李玙捂住脸,整个人剧烈发抖,半晌才哆嗦着抬起通红的眼睛,看向被人隔开的果儿。

    “他们都死了,独留下孤做什么?”

    果儿默默架起他的胳膊,分开人群往外头走。

    李宓不满又困惑地皱着眉,却不妨李玙忽然转头道。

    “女孩儿家,好好回家去,别跟着父兄在战场上,须知刀剑不长眼,划破了面皮怎么嫁人?”

    那亲兵——实则李宓的小女儿,顿时大为愕然。

    她混迹李家军中已经年余,从未露出蛛丝马迹,不想今日竟被这说话颠三倒四的太子一语道破。

    她翘首观望李玙远去的身影,见他饱受方才所闻的打击,步履蹒跚,不住驻足拭泪,不禁生出同情关怀之心,想去搀扶。

    李宓拉住她,眉眼中一片狠色。

    “殿下所言不错,你不要再借口留在我身边了。”

    “阿耶!既然非打不可,您与哥哥们都去,为何独独不让我去?一家人在一处才好,皇帝老儿要地不要命,万一败了,他不会让我们全家团圆的!”

    “你听我说,我们家的子孙,从今往后,再也不可出仕做武将。”

    李宓指着正挂在女儿腰上,形状犹如刀戟残刃,手柄装饰黄金,平时他须臾不离身的铎鞘宝剑。

    “这把剑是阁罗凤赠予阿耶的,独历代南诏王所有。阿耶此去,倘若一年回不来,你务必放下京中所有,孤身以此剑去求见阁罗凤,知道吗?”

    少女听得心中大恸,但当她环视阿耶与长兄坚毅冷峻的目光之后,便明白这是最妥当的安排。

    她拭了拭眼角泪光,哽咽点头。

    “女儿知道了!”

    李宓回首仰望龙池殿,轻声道,“走罢,圣人活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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