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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8章 昔时横波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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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钊, 你不要怕,哥奴已死,无人再能压着你了。有什么话, 你就大大方方的说出来吧!”

    圣人明亮光华的蜀锦袍子,在稀薄日影里有种令人触目惊心的黯淡。

    杨钊深深吸了口气, 仿佛从圣人关爱的语气中得到力量, 猝然扬起脖颈。

    “圣人!臣出身乡野,混迹在酒肆歌房长大,却有幸侍奉圣驾多年,每每想起,心头既骄傲又畏惧,怕辜负了圣人的信任,怕给娘娘添麻烦, 又怕资质粗陋,浅薄愚蠢,听不明白圣人的训示,闯出弥天大祸!”

    李隆基从他漫长的铺垫里听出了事情的严重程度,瞳孔微微紧缩。

    作为一个即将庆祝七十大寿的老人家, 太医早已明确告诉李隆基, 凡事不可动气,事缓则圆,就算边境军情紧急, 或者宗室出了大篓子,或是身边人没轻重, 无论如何,他自己一定要稳得住阵脚。

    越是大事当前,越要深深呼吸, 慢慢寻摸对策。

    当下李隆基按照太医的嘱咐,酝酿良久情绪,半晌方才缓慢地开了口。

    “……哥奴他,到底背着朕干了什么?”

    “臣已查明,去岁阿布思携三万同罗骑兵叛唐北归之事,乃是李相与东突厥的阴谋!他们的打算,是趁陇右、河西两处分兵攻打南诏的机会,由阿布思引诱两地剩余兵力深入突厥境内,直至哈尔和林,然后前后合围,一举歼灭。若是他们奸计得逞,则北方只余朔方军拱卫长安,断断不是突厥狼骑的对手!到时候,突厥人长驱直入,攻城掠地,带走金银人口布帛,再把圣人……”

    杨钊含糊地用眼神示意隐没的话语,声音越说越低。

    “待李相站出来组织抵抗,一呼百应,突厥人佯装被击败,他便得了保家卫国的美誉。李相本就是宗室出身,人望高涨,门客们敲敲边鼓,便可……尊李相为圣天子……”

    “……好,好得很!”

    李隆基胸膛剧烈起伏,沉沉喘息,眼底布满血丝,气得整个身子都摇晃起来。

    “朕让他做了相爷!他竟敢,竟敢图谋朕的江山!”

    “圣人息怒!”

    杨钊叩头如捣蒜,急忙回头命令铃铛。

    “快请太医煎一碗静心汤,赶紧,赶紧!”

    李隆基颤抖的手指一根根握紧,青玉扳指狠狠压紧杨玉细嫩的肌肤,疼的她呼了声痛,可是向来爱惜她满身软肉的李隆基却丝毫都不顾惜,反而百上加斤,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克制住心底排山倒海的愤恨。

    “你接着说!”

    李隆基咬紧牙关止住错乱的气息。

    杨钊忙道,“可是天佑大唐,他们却没料到阿布思战力有限,加之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增援及时,我朝兵马尚未走入埋伏圈,已逮住阿布思,然后大军即刻撤回,便避过此祸。”

    “哼!”

    李隆基咬着后槽牙恨恨。

    “他以为我老糊涂了?!制不住他啦?!他却没想到他死在我前头!满腹算计,他也扛不住天命!”

    杨钊和杨玉都被这句话里的恶毒侥幸惊住了,同时一凛。

    杨玉被李隆基抓的,连涂染鲜红蔻丹的指尖都发白了。

    “怎么了?”

    李隆基森然狞笑,握着杨玉的胳膊往后一推。

    杨玉猝不及防,沉重的金珠头面整个对着板壁撞过去,随即滴滴拉拉一阵乱响,全是珠玉碰撞之声。

    杨钊忙低下头。

    “圣人,臣不敢胡乱攀扯朝廷要员。此事臣有两个人证,其一乃是阿布思的心腹猛士,李相与东突厥往来信函全由他居中转送。阿布思被抓后,他悄悄跟在左骁卫车队后头,保护阿布思的娘子杜氏进京。您一见他就知道,漆黑的皮肤,格外修长的胳膊手指,幽蓝蓝鬼火似的眼睛,就和阿布思一模一样。”

    李隆基点头。

    “是,那样肤色眼睛,天下之大,再没第二个部族能有了。”

    杨钊略松口气继续。

    “其二,乃是大理寺卿谢君同的孙子,亦是李相的小女婿,谢默三。他手中也握有李相与突厥人来往的证据!”

    “果然蛇鼠一窝狼狈为奸,奸邪小人便与心狠手辣之辈为伍。当初为与太子争权,两家抱团,硬是置杜家于死地,如今被人抓到把柄,忙不迭就窝里斗起来!哼哼,还有阿布思!”

    李隆基大为不齿,转着青玉扳指冷笑。

    “朕还以为,同罗人是不满安禄山步步紧逼才被迫北逃的!之前朕对阿布思还有些歉疚,毕竟石堡城一战,他们损失着实惨重!”

    “来人!着!”

    李隆基大喊。

    侍奉笔墨的廷议郎一路小跑着进来,手里捧着小巧的书案,就在他跟前跪坐,开始记录。

    李隆基一仰头,起身迈步,目光睥睨冷酷,几乎踩到杨钊的手指。

    “李林甫大逆不道,图谋不轨,罪在不赦!其人虽死,其罪责却不难逃,明日由左金吾卫开棺,于东市口当众鞭尸!至于他的僚属、扈从,既然胆敢谋反,必不在少数。阿钊,朕信得过的只有你了,就由你负责把他们一一铲除吧!”

    杨钊大喜,他铺排许久,等的就是这把尚方宝剑,当下朗声答应。

    “是,臣一定尽心竭力,细细查访,绝不放过漏网之鱼!至于谢君同、谢默三父子……李林甫的三个儿子四个女婿皆秉京官之职,流放贬官不在话下。但臣以为,谢家父子软弱骑墙,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更是罪加一等。”

    李隆基方才气血翻涌,气贯长河,狠劲儿一过就疲累,闭了闭眼无力挥手。

    “你做主吧,朕要歇歇。”

    杨钊面向李隆基躬身缓缓后退,直到退出偏殿方才直起腰杆转身。

    朗朗青天,白云不绝于缕,映衬着远近朱红的宫墙,显得悠远又旷达。

    杨钊不急着出宫,而是站在廊下背着手畅想未来。

    太子刚刚出山,尚未大展拳脚,他得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清除掉李林甫的党羽,布置上自己人。

    片刻杨玉走出来,绮罗金翠站在三步之外,看着他,仿佛看陌生人。

    杨钊心情正好,轻快地笑。

    “阿玉,我说什么来着?如今圣人就是你我手里傀儡,拉一拉动一动,我说什么他都信。你瞧相爷在世时,他何等信重?这去了不足一年,尸骨未寒,三言两语挑拨,他就翻脸。这样人,你痴心什么?”

    杨玉皱眉,反问他。

    “谢家那个孙子,明明是你对他担保,说李相大船将倾,谢家何必陪葬,只要他肯出首作证,你就保他全家的。方才为何连他一道绊倒?”

    杨钊抬头望望天,声音倏然变得冷淡。

    “后宫不得干政,这些事你就不要问了。”

    次日,清剿李林甫余党的旨意发出来,言之凿凿,仿佛确有其事,却又言语含混,这便给了经办的杨钊极大权柄。

    更令人难以相信的是,圣旨竟令将李林甫开棺鞭尸。

    此等手段,则天皇后主政时期曾用于羞辱犯上作乱的白身,但从未加诸三品重臣,更何况李林甫还是宗室。

    即便被李林甫排挤牵连的人家听了也难免唏嘘,但其人毕竟已死,生前未受苦刑,对谢君同的处置却是极其残酷,判了个竹槎之刑,乃是将人绑缚在竹槎上拖行,直到皮肉刮掉露出森森白骨,单想想就令人不寒而栗。

    果儿从外书房走来,手里紧紧捏着邸报,越近仁山殿越是心潮澎湃。偏张良娣约了裴五谈购买沉水,一早已经出门。

    果儿扑了个空,满心热望无人对谈,只得站在灯光渺茫的正殿发呆。

    徒弟忙上茶,他一口喝下,立时咣当砸了茶碗。

    室内顿时一静,前后二三十个宫女内侍齐刷刷跪了满地。

    章台匆匆从二楼下来,见满地碎渣,果儿正怒气冲冲刮人的耳光子,忙拦在前头喝问。

    “说了几回,你们师公比不得太子温吞好糊弄,凉的烫的什么都吃得下嘴。给师公敬茶,务必要先试冷热,烫出燎泡来怎么好?”

    果儿铁青着脸,满心满口的激动释放不出,憋得气闷,索性命章台把上下人等全部撤走,独自袖着邸报上楼来。

    清晨的李玙看起来总是比较正常,尤其如果前一晚能在沉水帮助下彻底入眠,而又没有张秋微在他耳边喋喋不休杜若如何的话。

    果儿站在楼梯口。

    没有日光,只有一线摇曳的烛光。

    李玙端坐在临窗的书案边,凭记忆在巨大的空白卷轴上描画山川河谷。

    他皱眉把笔杆顶在额角艰难地思索,每挤出一点细节,便仿佛耗费了无穷的心力,很慢,但是下笔很确定。

    这场景就像多年前果儿初初确定志向的那个下午。

    同样的角度,同样的相对位置姿势。

    要说有什么不一样?

    被药物控制多年,李玙自幼打下的武功基础已经消耗殆尽,偶然提一柄剑,一把刀,站姿、步伐虽在,力度和控制已经远远不如从前。

    更严重的是,他眼白浑浊,皮色黯淡,嘴角常年破损,连牙齿亦东倒西歪。

    但远看他仍然是耀眼的。

    挺拔的身姿,硬朗的五官,在困惑犹豫和明锐决绝之间快速切换的神情……

    “殿下,”

    虽然知道李玙已经体会不出差别,果儿还是尽量保持奴婢对主子的尊重,以免往后出入兴庆宫不小心露出马脚。

    “谢君同死了!”

    “杨钊彻查李林甫谋反案,牵出了谢君同的孙子,如今谢家全家都完了!”

    “杜良娣在天有灵,保佑这几个混账栽在杨钊手里,大仇终于报了!”

    果儿一气儿说完,然后长长地、彻底地出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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