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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9章 昔时横波目,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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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把我漏了, 还是……忘了?”

    李玙登时一阵无力,软软靠在椅背上。

    ——杜若。

    他的心隐隐作痛。

    是了,杜有邻和柳绩就死在他手上, 死状血腥惨烈。

    这个事实,成了张秋微要挟他的利器, 每每提起, 逼得他无从招架,只能在沉水中寻求遗忘和满足。

    这样混乱的日子他到底过了多久?

    起初他数过的。

    乐水居床榻背后的粉墙上,他用东珠簪子一道道刻出正字,每天睁眼一笔,很快密密麻麻一大篇。可是张秋微把他带回仁山殿,用浓度极高的沉水控制睡眠,所有窗户被木板封死, 还有厚实沉重的黑色幕布,像鸟笼上的罩子,日日夜夜笼住仁山殿,让他分辨不出日出日落。

    迫于无奈,他只能装作丢盔弃甲神志不清。

    ——况且他是真的想忘了。

    自从果儿当着张秋微的面, 满脸泪水跪坐在脚后跟上仰视他, 衣角手指沾满肮脏的泥土和鲜血,哽咽着说出杜若实实在在已经死了,就葬在韦氏的墓穴里。

    那个瞬间, 两人喷薄而出的痛楚与悔悟彻底相通。

    这世上只有果儿相信,也只有果儿同他一般后悔:如果没有谢君同那块误打误撞的沉水手帕, 他绝不会失去理智干出那样骇人听闻的事情。

    他原本是去救人的!

    无数个瞬间,残存无几的精力叫嚣着:忘了吧忘了吧!

    只记住最重要的那些:

    国家的法度、王忠嗣信任的部曲扈从、军队集结调动的路线、吐蕃王庭内部的斗争,还有扶摇直上的安禄山在范阳布下重重关卡……

    李玙意识恍惚, 忽觉鼻尖一股清香扑面而来,并非沉水那种诱人沉沦的裹挟,而是清淡悠然,叫人愈发清醒。

    抬头一看,却是杜若的魂魄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端起一个精致玉盏递到他唇边,那浓郁碧绿如一汪清泉,与她竹叶青的裙子相得益彰。

    李玙接过玉盏,诧异的瞧她。

    杜若点点头,示意他喝下去。

    李玙一饮而尽,琼浆清透,似有丝丝甜味。

    “怕死?”

    杜若见他犹豫,就有些轻蔑。

    “原来殿下的眼泪哭嚎都是骗鬼神的,其实舍不得一世权柄富贵?哼,殿下演技精湛,七情上面,从不吝惜大哭大笑,谁人看得出真假?妾这一生叫殿下骗了三回,奈河桥上犹豫良久不能释怀投胎,平白多受多少苦楚?忽然听闻殿下想忘了妾?那这碗孟婆汤,不如让给殿下喝了吧。”

    李玙经不起挤兑,一时脑热,端起来一饮而尽,撇了玉盏忙伸手抓她。

    “忘了好,走,咱们重堕轮回,重头开始!”

    杜若见他当真喝了,淡红色的薄唇勾起,直直盯着他,目光冷厉如刀。

    李玙下意识去回想当初,却是历历在目,并没忘记什么。

    他脸上从冲动到讶异而至释然的表情被杜若尽收眼底。

    杜若愈加讥诮。

    “殿下,妾为你杀过不止一个本不该死的人,破坏过不止一桩能完满的婚姻,最大错特错,是把性命幸福全押在你的赌局上。妾无知、冲动、自以为是,害杜家满门离散,真要报仇,最该元神散尽的是妾!”

    她凄厉嘶吼,眼中怒火万丈,身姿拉长成碧绿变形的鬼怪,眼下三白,舌头挂出一尺长,口中血沫横飞,眼看就要飞升而去。

    李玙急得拉她。

    “我不是怕死!我不怕,你要报仇冲我来,你……二娘!”

    冰冷的战栗从尾椎骨爬升到脑门,李玙眼前发花,听力丧失,浑身剧烈颤抖,终于发狠猛撞书案,随即软软倒下。

    案上书册竹简哗啦啦垮塌满地。

    “——殿下!”

    果儿阻拦不及,跨过去扳过他身子,触手湿热,翻开一看,果然满是鲜血。

    李玙口齿含混,还在喃喃自语,却辨不明到底是在喊‘阿娘’还是‘二娘’。

    果儿吓得魂飞魄散。

    李玙这番自言自语,手舞足蹈,疯出前所未有的情状,恍惚竟如当年惠妃娘娘临死前,将假扮女子并不贴切的果儿错认成丽妃的情形。当时惠妃疯了几个时辰,便心悸而死。

    当初果儿肯配合张良娣软禁控制李玙,乃是因为知道张良娣钻牛角尖,所图不过是夺回郎君心意,旁的不至于太过离谱,尤其时日长久,李玙终有放下杜若之日,张良娣心愿得偿,自会放李玙重回光明。

    到那时,再把长生等的惨死全推到张良娣身上,李玙身边可倚重的便只有他果儿一人。

    ——万没想到!

    李玙的内疚自责如此深重,以至于沉醉于幻梦中七年尚不能自拔。

    张良娣更是剑走偏锋,越不该提的越要日日提。

    明知李玙思念生母,万般挂怀,又明知他恐惧虐杀杜有邻之事,却非要踩着他的神经跳舞,越是折磨的他哀痛求饶,便越妒恨,越要加码试探。

    于是李玙所用的沉水越来越浓,从焚烧熏香以致提取精油嗅闻,再至混入饮食、沐浴……

    现在的李玙,早已不是当初那个矜贵别扭、分外难伺候,叫翠羽提心吊胆,叫杜若连连摇头的贵公子。

    他整个人都迟钝了,对环境,对人,对事物。

    吃喝穿戴,给什么用什么,咸淡冷热轻重一概不管,得过且过,只求苟活。

    唯一要紧的便是沉水,那一丝气息吊着他的神智。

    得到时能勉强站起来表演储君,得不到便如一滩烂肉窝在屋角静候召唤。

    李玙的魂灵如果有一千片,现在烧剩下的大概只有十来片。

    更可怕的是,再这样下去,连这具躯壳也将不保。

    “给我,给我……”

    李玙蜷缩在果儿的怀抱里,看见鬼神一般恐惧地睁大眼,筛糠似的疯狂抖动,两手徒劳地向虚空尽力探出,哀求想象中的张秋微。

    果儿死死箍着他,不让他动弹。

    李玙的嘴角溢出白沫,鼻子痛苦的抽搭,大口大口呼吸,越来越快,嘴唇却发白,似乎随时能昏过去。

    “扛一会儿,殿下,就一会儿!”

    李玙如同柳绩临死前的崩溃,浑身紧绷成一张弓弦,仅剩的筋肉遒劲地集结,却不受控制,疯狂的胡乱颤抖,一次次挣扎着要甩开果儿。

    果儿身有残疾,体力不及常人,摁不住李玙,情急之下只得不顾尊卑,翻身骑上去,用体重压住他。

    李玙双目圆瞪,瞳孔紧缩,肺腑奔涌着强烈的震颤,忽然猛地深深吸气,啊地大叫一声,直接背过气。果儿吓了一跳,以为压住了他气门儿,忙起身半跪在地上,轻轻握住李玙苍白松软的指节。

    “殿下……”

    他低声道,“您醒醒,好日子还长,您还年轻,还没继位呢!”

    李玙慢慢醒转,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才提到咽喉,突然心口一阵压迫性的剧痛,那巨大的摧毁之势,令他极为痛苦,像条被剖开肚子的白鱼,疯狂弹跳板动,头和脚咚咚砸向金砖地,瘦弱的仅剩一捻的腰肢也力大无穷,使劲向上拱起。

    没几下功夫就把头发衣裳全挣乱了。

    果儿累得满头大汗,只得再骑上去。

    李玙终于消停了点儿,全身肉贴着地沉沉躺着,两眼木然瞪着房梁,一动不动,好像觉不出果儿的重量。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张良娣与裴五见面,地方不远,只要她一回来,李玙要多少沉水管够,甚至还要多给,逗着给,当鱼饵吊他胃口耍弄的给。果儿虽然不懂药理,经过这几年贴身观察,却发觉李玙的瘾头是被张良娣硬生生喂大的。

    倘若反过来,每次发作时都熬一熬,往下减量,兴许能戒掉呢?

    打定主意,果儿干脆拿麻绳把李玙结结实实绑在床上。

    李玙板挣了几次,肌肉紧绷得跟岩石一样,脑子里什么都想不起来,喉咙中仿佛堵着结实的硬块儿,憋得他差点儿再次厥过去。

    那双越瞪越圆的眼睛,闪出冷酷诡异的光,让与他对视的果儿不寒而栗。

    果儿猝然抬手按住他眉心。

    继而张开手掌,完完整整遮住他双眼。

    那一线险境转瞬即逝,李玙的疯劲儿越来越小,仿佛神智从虚空周游回头,诧异地窥伺人间。

    后来竟然头一歪,在没有沉水帮助的情况下睡了过去。

    果儿大受鼓励,拿热毛巾擦干净他头脸,看他呼吸匀停,仿佛入睡,便趁空恢复灯台书册等等,可惜织锦地衣一角已经染上血迹,却是令人触目惊心。

    果儿叫章台上来换了地衣,缓步走到阳台上,掀起一角沉沉的帷幕,偷眼窥伺远处的龙池殿。

    当初就是在此处,李玙诚意招揽,允他并肩而立。

    他大着胆子,探头去看李玙眼中的绝地风景,才知道身为亲王,想得偿所愿亦要百般筹谋。

    当时他便想,既然每条路都难走,为什么不向着更高的目标?

    这七年,太子府局面大变。

    二郎、三郎加冠后晋封南阳王、建宁王,独自开府,日益沉默。四郎、五郎相继病逝,唯有广平王李俶羽翼渐丰,罗织势力,隐隐与张良娣分庭抗礼。

    李俶向来戒心深重,对张良娣尚且阳奉阴违,更何况目睹果儿改换门庭,绝不会信用。六郎虽是嫡子,但韦家势败,他又吊儿郎当,毫无建树。

    至于卿卿……

    小时候看着机灵,杜若一去,这孩子锋芒尽失,再没蹦起来过。

    风把他汗津津的发丝额角吹得干爽,果儿冷冷眯起眼睛,下定决心:

    李玙的躯壳必须妥善维护,在被张良娣彻底毁掉之前,他要成为它真正的主人,榨干它最后一点价值。

    张良娣说的不错。

    圣人与太子有什么了不起?

    老的老,小的疯,连杨钊那种泼皮无赖都能骑在圣人脖子上耀武扬威,连张良娣这种被休弃的内宅妇人,都能打着太子旗号收买河东军人心。

    ——那他有什么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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