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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4章 死生长别离,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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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放屁!谁替狗贼歌功颂德?!”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汉推开子弟, 颤巍巍冲出路障,两手合力举高沉重铁棍,奋力大声喊。

    “昏君也是我大唐的昏君!老朽骂得他昏, 尔等叛贼却骂不得!吃大唐百姓供奉的钱粮,反过头来杀我大唐的子民, 杀我大唐的兵卒!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老汉跑几步, 力不能持,气喘吁吁撑住膝盖,回头咬牙切齿冲子弟们。

    “老朽才从洛阳来,你们没见过安禄山那狗贼的嘴脸,他何止是造反杀人?!他把洛阳各家世族中最老,最病弱的挑出来,排成溜儿站在大街上, 掏人心,掀头盖骨!他炸着吃!”

    众人顿时哗然,卿卿吓得连哭都忘了。

    叛军们亦是相觑,有几个年轻的流露出羞赧之意。

    六郎瞪视安庆绪那不断抽搐,越来越阴郁的孔, 惊讶地意识到, 这老汉所言难道竟是事实?

    而这事实残暴恶心到就连安禄山的亲生儿子和兵卒也为之赧然,甚至愤慨。

    “圣人再不好,那是圣人老糊涂了!圣人几时成心要取咱们性命啦?前几年广运潭盛会, 老朽听说,不顾舟车劳顿, 带儿孙们来长安观赏……那才是咱们的长安!今日他们烧的,砸的,都是咱们的长安!”

    子弟眼中的怒火犹如山间野火, 一点就着!

    叛军们都是久经沙场,很知道人群一旦被煽动有多么可怕,齐齐脸色剧变,顿时纷纷发出惊吼。

    “放屁!”

    “住嘴!”

    “你活的不耐烦了!”

    站得近的几人同时动手,提刀往老汉心口上捅,眼看就要取了他性命。

    “——住手!”

    卿卿凄厉的尖叫响彻长巷。

    六郎从屋顶上骤然拔起,跳下高高的院墙,跌进叛军之中。

    ——杀!

    ——杀!

    ——杀!

    子弟们炸开,轰然冲开路障,挥舞着各种各样奇怪的武器压向叛军,人流把吴娘子与关娘子推到身后,甚至有人脱下衣袍递到她们手上。

    叛军被胡砍乱捅的百姓冲击的七零八落,房顶上围攻卿卿的几个人顾不得擒拿宗室,先跳下地去拱卫安庆绪。

    形势顿时逆转,卿卿目瞪口呆。

    小圆走近,撕下衣角替她包扎伤口,眼瞪着六郎道。

    “就凭你们两个?太冒失了!”

    卿卿抹了把眼泪,背上短弓。

    “阿姐,你可来了!我以为你不管我们了!”

    她声音低下去,委屈地抽鼻子。

    “大哥竟连吴娘子都不管!”

    小圆一怔,转头冲到吴娘子身边,却紧张的开不了口。

    吴娘子打量她片刻,难过摇头。

    小圆的泪水冲上鼻腔,酸爽地几要踉跄,她狠狠吸气,一瞬后忽然暴起,咆哮着再次飞箭般冲入战局!

    这回她毫无保留,当头朝安庆绪心口招呼,招招都是杀招。

    安庆绪被部下拱卫着且战且退,终于纵马而逃。义军还要再追,小圆已还剑入鞘,揉了揉眉心高声喊。

    “诸位父老且慢!长安城池已破,各坊城墙壁高度不一,譬如延寿坊坊墙不足一丈。如要死守延寿坊,应集中人手、武器,查漏补缺,加固防线,不宜再做追击!”

    领头几个身段骁悍的青年闻言,默默围到她身边,既叹服又戒备。

    便有人问。

    “这位娘子……可是太子府内眷?”

    小圆左手牵卿卿,右手揽六郎肩头,满骄傲,昂首正色道。

    “我们姐弟三个都是太子儿女,我是长女和政郡主,太子被圣人幽禁半年,至今不知下落。兄台有爷娘儿女要看顾照护,我们也是一样!方才多谢兄台仗义援手,还请兄台留下姓名,过后但凡有需要之处,我们与兄台守望相助!”

    延寿坊百姓本来对圣人望敌而逃的举动大为失望,继而迁怒宗室,可是方才亲眼目睹三人孤身犯险,毫不怯场,打出了大唐子弟的威风气魄,又觉惺惺相惜,尤其听到郡主态度凛然,丝毫不以身份压人,更引为同类。

    那人便客气地拱手道,“某姓苏,爷娘妻儿都在延寿坊,家中十多口,女眷占了半数,马匹也不够,跑是跑不掉了,只能死守。他们都差不多。”

    他指向众人,一干青壮年都点头。

    小圆想了一想,诚恳道,“苏郎君,太子府有一队亲卫,不足五十人,可是长日操练,武器充裕,比诸位强些,我倘若调度的动,便请他们来帮你的忙!”

    义军听了无不大喜。

    原来长安城破突如其来,谁都没有料到。

    延寿坊中世家、官身虽多,却皆是京中四五品的事务官,譬如苏郎君的阿耶苏郎官,便是礼部五品闲职,平日四体不勤,勉强可骑马,从未提过刀剑,于抵抗一节徒有勇气毫无实操,一俟强敌压境,早慌了手脚。

    苏郎君顿时平添胆气,尤其小圆言辞谨慎,并非常见贵人大包大揽的做派,更显得可靠,他忙单膝跪下。

    “郡主爱民如子,某替延寿坊满坊百姓,谢郡主!”

    众人也都跟着臣服。

    小圆等哪里见过这个架势,上都火辣辣的发烧,倒是吴娘子与孙娘子颇觉欣慰,彼此握紧手对视一笑。

    小圆便与苏郎君交代点算人口,清理粮食等语,临别嘱咐。

    “国难当头,再见不知何时,请苏郎君并各位父老,万万保重!”

    小圆等互相搀扶着走出延寿坊。

    卿卿从前对柳潭不熟悉,甚至有点偏见,这回却是不打不相识,存了情分义气,当下笑嘻嘻问。

    “姐夫功夫真好!比我六哥还好!你跟谁学的?”

    没人理她,小圆瞧着马匹被叛军骑走,只剩下空车厢的马车发愁。

    “孙娘子伤重,待会儿万一再遇上散兵游勇打起来,咱们几个未必护得住她,可是又没马了……”

    孙娘子满身血迹淋淋,摆了摆手,却是无力说话。

    众人皆郁郁,转弯后踏上直通春明门的大道,更看见让人手足发冷的一幕。

    这条主街平日繁华宽敞,可供数骑并肩,眼下却被渔阳铁骑撕裂。

    路侧杂草、繁花都被踏进泥土,取而代之的是插在地上的突厥弯刀和箭簇。濒死的马匹抬头对着卿卿嘶鸣,倒伏的平民尸首,有些背上插着折断的弓箭,有些捂着胸口的刀伤,还有的手足溃烂,是被奔马踩踏致死。

    活着的人喃喃□□,默念佛号、咒语,或是亲人的名字。

    至于少数穿甲胄的叛军尸首,多为高大白皙赤红卷曲短发的粟特人,或是白黄混血细长眼睛留长辫的突厥人。

    想到长安士庶只能赤手空拳对抗训练有素的叛军,卿卿悲愤不已,狠狠挪开眼神。六郎却走上前,逐具翻检尸首,一支支挑选完好的弓箭拔下,用尊贵的红袍下摆擦干血迹,收进箭囊。

    卿卿道,“六哥,我们把他们埋了吧,晾在这儿……这么热的天。”

    六郎正翻到一具叛军尸体,解下精致的牛皮护腕,戴在卿卿手臂上,约束住宽大的袖子,让她举动更利落方便。

    “哥哥的衣裳你穿很好看,仗打完之前,不要穿女装了。”

    血腥味浓郁的散不开,卿卿低落地嗯了声。

    “来,翻翻有什么好东西。”

    六郎直视着她,目光镇定决然,令卿卿胸中又添了勇气。

    正在这时,兴庆宫方向忽然传来两声地动山摇的巨响,轰隆隆比滚雷落地还可怕,震得她心胆俱裂,下意识躲到六郎身后。

    柳潭诱惑地皱起眉。

    “这是……烧了娘娘的烟花库吗?竟有如此威力。”

    无人能回答,独卿卿道,“烟花要能炸死人,我就要把最大的那些,都扔进安禄山的营帐里!”

    六郎道,“阿姐,我们没跟圣人走,是卿卿说阿耶绝不会走,非要留下帮阿耶守城,可是才出金明门,便撞上几万宫女内侍蜂拥而出,差点儿把我们踩死……后头赶回太子府,刚好撞见那群混蛋抓了吴娘子。是我们没用,不敢在太子府动手,眼睁睁瞧着程娘子……”

    说到生母的最后一线生机,小圆闭上眼,声音中包含着浓浓的悲怆。

    “不怪你们,我阿娘性子烈,叫她当众受辱,救下来也会一头碰死,罢了。”

    吴娘子拢紧衣裳。

    “眼下郡主意欲何为?他们没在太子府大开杀戒,只抓了身份贵重的内眷威吓百姓,不过这会子,大概仆从都跑光了,回太子府亦没什么用处。”

    “吴娘子为何问……”

    小圆愕然抬头,迎撞上好几道满怀期待的目光,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位庶母、弟妹,甚至夫君都已把她当做了主心骨。可她把儿女托付给秦国夫人时,只是不忍丢弃程娘子、红药独自偷生罢了,至于乱世之中该如何作为,却是茫然无绪。

    柳潭轻声道,“方才我听秦国夫人的侍女嘀咕了一句,仿佛,圣人命左骁卫的郑将军接应太子出宫,但太子坚决不肯……”

    卿卿急道,“那我阿耶现在何处?”

    “兴许还在宫中。”

    “什么?”

    卿卿整个人如坠冰窟!

    紧接着,她听见排山倒海一般连绵沉闷地轰鸣,伴随着六郎惊恐的叫声,几人不约而同抬头望向兴庆宫。

    长安东北角的天空,火光熊熊,喊杀声犹如浪潮,一浪浪翻滚。

    那明黄的琉璃、鲜红的围墙皆已化作黢黑焦土,曾点缀盛世繁华的仕女,尖叫着沦为叛军身下羔羊。而在视域的最中心,那上午还在举行庆典,舞马跳跃,欢声笑语的勤政务本楼,已经飘出滚滚黑烟,在响彻全城的喊杀声中轰然倒塌!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写了很多李隆基的昏庸糊涂,老迈无耻,甚至一直要写到他死。

    可这位李阿瞒,是整个中国历史上我最喜欢的皇帝。

    我想,世界上最希望唐玄宗能在开元末年活着退休的,是他自己。

    可惜当时的制度不允许。

    我对他的感情就和这位老汉一样,昏君是我大唐的昏君,我骂得,别人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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