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恐怖小说 > 长安不见月 > 第355章 死生长别离,儿

第355章 死生长别离,儿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长安城东北方向二百多里, 蒲城县。

    六月暑天,白云阵阵。

    寿王李瑁的心却冷得像块冰。

    他难以置信的望着跪在跟前,筛糠样抖的郭县令, 一字一句问,“你, 再, 说,一,遍!”

    郭县令五十余岁,生的黑黑胖胖,十分憨厚,平日笑眉笑眼,看着老实, 其实颇有凌云之志,常借故到惠陵——就是让皇帝李成器的陵墓,寻李瑁,问些不着边际的高深问题,便自以为仕途上又有了长进。

    李瑁不讨厌他, 相反, 和长安贵人的勾心斗角相比,他更愿意和这种人相处。

    五日前,郭县令嫁到长安的女儿将要生产, 他高兴的不得了,说要给女婿包个大大的红包, 还要顺便往吏部打听打听,他升调的事情有头绪没。

    临走时李瑁提醒他:潼关二十万重兵驻守,人吃马嚼都是费用, 关中税赋必然要大涨。他有功夫钻营细路,倒不如想想怎么替蒲城百姓周全口粮。

    郭县令不以为意,反笑他。

    “殿下的眼角垂得太低了,您的封地有几万户,为何老蜷在某这小小的县城,担忧一千余户农民的生计啊?哎呀,您说说,您投胎投的这么好,要是某……”

    区区五日光景。

    返回蒲城的郭县令衣衫残破,小腿带伤,血迹殷殷渗出,伤口未经任何包扎,犹带灰土,显然是快马加鞭一路奔驰而来,而且没回家也没进县衙,就直接扑进了惠陵。

    跪在李瑁跟前,郭县令慢慢抬起头,目光呆滞的好似才挨过大板子,一开口就滚下眼泪。

    “长安丢了,圣人跑了,没有兵,满城都是死人。吏部,吏部被叛军一把火烧了,太庙也烧了,太常寺也烧了……”

    他爬近两步,抱住李瑁的小腿放声大哭,颤抖的声音都变了调。

    “殿下!您要举义帜啊!大唐不能就这么完了!只要您站出来,下官追随您!下官家里还有十匹马,有粮食,有两千两银,您都拿去!下官女儿刚生下白胖胖的孩儿,被他们戳在枪尖上……他们不是人……下官什么都不要了,下官一定要为女儿报仇!求您了,站出来吧!”

    李瑁的头轰然炸开,颤声问。

    “……你是说,羽林军和十六卫没挡住叛军?”

    郭县令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耳后一声尖锐的质问。

    “长安丢了?!”

    一个妇人掀开帘子跌跌撞撞跑出来,正是寿王妃韦水芝。

    她站定在郭县令跟前,一双美目充满怀疑的直直逼视着郭县令的眼睛,握着拳头颤声大叫。

    “怎么可能?你别胡说八道,长安两百年都没……”

    李瑁忙抱住她,“别急,别急,李唐不会完的!”

    郭县令越发激动,挥舞着双臂大声吼叫,竟把肩头已凝结的伤口震裂了,顿时渗出新的血迹。

    “没有打!根本就没有打!照圣人安排,本来一刀一枪都不会打!昨日清早圣人说要亲征,在勤政务本楼开誓师大会,我就想带女儿女婿回蒲城,可是女儿产后虚弱,走不得……女婿说圣人是真龙,长安定然无事,我那亲家公与薛家沾亲带故,也说无事……”

    郭县令痛悔无比,实在说不下去,只得砰砰锤头,浑身剧烈颤抖。

    “可是到中午,忽然之间,满街人都又哭又喊地跑起来,说圣人带着姓杨的小娼妇跑了!连羽林军和十六卫通通带走,九门当中,与叛军交锋的唯有最东面的春明门,守门的是未遵圣命的金吾卫,总共就一千多人,挡了一盏茶功夫,全死了!至于启夏门、明德门,皆是不攻自破,开门揖盗……”

    “……太子呢?君王昏聩,储君当代行天职!”

    李瑁猛地抬起头,一字字从齿缝中挤出质问。

    对李隆基的不满让他清朗的面孔都微微扭曲,阴霾的眼底寒光闪闪,映出夏日午后天际沉闷的乌云。

    郭县令愣了一瞬,喃喃道。

    “我那亲家公说,太子关在内宫好几个月,说不定,早就和从前那个太子一样,死在圣人手里了。”

    ——大厦倾颓!

    李瑁闭了闭眼,努力平复胸中气血,沙哑着嗓子问,“蒲城有多少人,多少马?多少粮草?你点的清么?”

    他说话声音不高,但一字字清晰无比,叫人不由自主信服。

    郭县令忙不迭点头。

    水芝从抽噎中抬起头,愕然问,“殿下想干什么?”

    不用李瑁回答,她明白过来,面色骤然通红,又转瞬雪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整个人都崩溃了,发出极为尖利刺耳的叫声。

    “殿下要去救那个娼妇?她淫奔无耻,妖媚祸国,害的宗庙被烧,李家蒙羞,她却还躺在圣人臂弯里享福,你,你是不是男人?!”

    水芝柳眉倒竖,越说越气。

    “你定要赶去演那父子争女的丑剧,我就替你殉国!”

    水芝与李瑁成婚多年,温柔体谅,生养了六个孩儿,朝夕连体婴般手牵着手,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一次杨字。

    她突然爆发的疯狂和妒恨把李瑁和郭县令都惊得呆住了。

    只听一阵疾风扫过,水芝拔下凤钗扎向心脏,竟是即刻就要寻死。

    “水芝!”

    李瑁死死攥住凤钗,慌忙道,“昏庸的是圣人,不是她!”

    水芝打量他青白交加却还能保持冷静的面色,心里越发伤极痛极,忍不住放声大哭。李瑁拍着她肩膀低声哄劝,家常白袍的领口与袖口细细两道月白滚边,雅致的一尘不染。

    “我去勤王,救的是李家天下,不是哪个妇人……前尘往事,我早已忘了,你又何必耿耿于怀?”

    水芝一把推开他,嘴唇发着抖,全身冰块似的冷硬。

    “是吗?那殿下是何时忘的,决意册立我时,还是养下这许多孩儿时?”

    “……你在说什么!”

    李瑁不解地皱起眉。

    水芝满面泪水,忽地摘了右耳上硕大垂饰紧紧捏着逼到他眼前。

    那是一挂紫水晶与红宝石拼的葡萄串儿,颗颗拇指大小,紫红透亮,配上黄金的果蒂,碧玉的果叶,惟妙惟肖,矜贵沉重,单按材料算,也值得百万。

    水芝向来爱戴这个,连郭县令也常见,奇怪的却是累累坠坠只有一只,左耳她便单塞一颗细细云母石的耳钉,两厢对照,甚是趣怪。

    “殿下当初以此物向我下定,我便觉得奇怪,定者定也,成双成对图个吉利,哪有人家定礼是半边耳环的?再说这样大,拆开来做两件,四件都够,为何非要吊个半边?”

    说起往事,水芝哭得更厉害了,含泪嘶喊。

    “这东西是她留下的,是不是?殿下与她一人一只,是不是?!殿下随身携带,因为念着她!用来下定,是要我填她的空儿!”

    ——对杨玉的妒忌、羡慕、怨恨、向往,水芝这么多年第一次这么清楚地表达出来,还是当着郭县令的面,声嘶力竭,全无矜持。

    李瑁简直傻了眼,没想到她宁和面孔之下竟藏着这么大一缸干醋。

    “原来你是为这个……这东西原本确实是一对,我随身带着,确实是因为思念它的旧主。”

    李瑁拨弄着活动的宝石,令葡萄们彼此撞击,发出泠泠清脆之声。他的话语声也轻快温柔,甚至带着笑意,与平素的沉郁内敛完全不同。

    “这是我大伯四十多年前做的,卖掉了仅有的两个庄子,才淘换到这么多这么大的宝石。一只在我大伯母的棺木里,这一只送给我,是提醒我,君子,只能娶真心爱慕的女人,绝不能因为失去爱人便拿他人搪塞。一个人不管遭受多么沉重的打击伤害,只要立身持正,不忘初心,人生就是自己的,幸福和宁静谁也夺不走。至于用它向你下定……”

    李瑁心底泛起一股激荡的震颤。

    “是因为,我想给你长久的甜蜜安定,就像我大伯母得到的一样。”

    水芝意外地啊了声。

    郭县令旁观许久,终于极轻地出了声,“殿下真够男人,王妃别瞎撒气了,把你男人气跑了有何好处?”

    他嘴角一抽。

    “那妇人眼睛瞎的!你可别学她!”

    水芝面孔倏而由雪白转为通红,泪水没停,反而愈加大颗大颗滚下来。

    李瑁听到郭县令指代杨玉的用词从‘小娼妇’而至‘那妇人’,已然客气不少,便不与他计较,只温柔笑看向水芝眼底,逼得她不得已松了口。

    “那——你去罢。”

    水芝无奈地扭头叹息。

    “我虽无知,却知勤王需有人有兵,殿下一心为公,但兵马如何调度,粮草如何周转,通通一无所知。况且长安已破,殿下此去,与飞蛾扑火何异?”

    郭县令顿时急了,拍案道。

    “王妃所言大为不妥!下官听说,王妃娘家是韦家旁支,因而未受韦坚案牵连,而且人口繁盛,下代子弟已经出仕。他们难道不正在城里望眼欲穿,等王爷天降奇兵?就不说王妃娘家,单说王爷的亲眷故旧,难道都跟圣人走了?圣人能顾上几个?走不脱的就要等死吗?还是王妃以为,即便叛军进了城,公卿贵族也能独善其身?”

    水芝想起林娘子、韦八郎、韦九郎,还有几个可爱的侄儿侄女,登时悲从中来,捂着脸痛哭失声。

    “我,我……只当他们已经死了!”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