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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女子今有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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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颍川王真的要走?”

    果儿在树下堵住六郎, 就着他僵硬的站姿,刷地撕开他右臂袖管,果然露出一道还未结痂的新伤。

    果儿掏出一块干净麻布, 细细替他包扎起来。

    “不好吗?太子身边山头越少, 于中贵人越是有利。”

    六郎冷冷注视着果儿,后者眼底如渭水潮头,风起云涌。

    “不不不,对广平王来说, 兄弟越少越好,而对奴婢——有句话您一定没听说过, 混乱是阶梯,越乱,奴婢这种人越方便浑水摸鱼。”

    六郎突然拂袖挥开了他。

    “慢着!”

    果儿叫住满脸厌弃, 拔腿就走的六郎。

    “杜良娣没有死, 她昨夜就在马嵬坡,虽没露面,但一定四处打探大宁郡主的下落。您带郡主投奔圣人, 岂不是要连累杜良娣千里奔袭,重重涉险?”

    果儿盯住他没有一丝多余表情的面孔,半晌没挖掘到有效信息。

    “真是奇怪,你哪一样强过广平王?她怎会独独倚重你?”

    六郎实在讨厌果儿到了极点, 之所以至今还没对李玙道出杜若离开那晚果儿嚣张的行径,无非是不愿私下与李玙亲近罢了。

    但现在, 他恨不得做个告密者了。

    “还是……你知道杜良娣只会追着郡主跑,带郡主远走高飞,就能避免杜良娣再见到太子?”

    六郎终于忍不住一把推开果儿。

    “我说,让开!”

    经过之前糊涂交战, 两边共折损了五百多人,伤势有轻有重,但多已经不得长途急行军。李玙亲自看了一遍,很是惋惜遗憾,又见潼关散兵各个摸着肚皮垂头丧气,说是三四日没吃过饱饭,既然走不动,只能留在这里等死。

    李玙略一思忖,举高双手号召。

    “长安往西北两百里的新平郡永寿县,地处偏狭,道路难行,想来未受流民侵扰,存粮丰沛。孤领军在前,请各位勉力跟上,不要三三两两散在乡野,以免孙孝哲出城扫荡!不论年龄长幼,官衔高低,只要活人走到永寿县,便都编入新平军旗号,受国家供养!”

    “你叫什么名字?”

    他指着潼关退下来的一个六品校尉。

    此人右脚三根脚趾被人踩断,想跪跪不下去,狼狈地低头弯腰,竭力做出恭顺模样。

    “我叫,徐,徐三波。”

    李玙大手一挥。

    “孤擢升你为新平郡副都督,新平军副使!从四品官衔,负责镇守新平郡,整编军队,护持城池,待孤卷土重来!”

    “啊——这!”

    徐三波激动地扑倒,大声道,“是!臣定当竭尽全力,为国尽忠!”

    众人一愣之下,欢呼震天动地。

    他们从军不足两个月,之前要么是商户,要么是佃农,或山中采药人、伐薪人,骑射弓马样样不行,有些连马鞍都没摸过,操练十来天就匆匆赶鸭子上架,在二十万大军中战力最弱,所以编排在最后一个阵列,做战斗补给之用。

    没想到叛军铺天盖地而来,他们连敌人影子都没看见,只听前头溃败惨叫之声,已吓得调头就跑,直到追兵散去,再过了整整一日,才悄悄摸回潼关附近,想与家人团聚,却只看到漫山遍野倒伏的乡亲,烧焦的房屋,野狗肆虐,血迹斑斑……原来侥幸逃命的他们已成丧家之犬。

    李玙翻身跳上战马,刷地抽出横刀指向西北。

    刀锋在日光下反射出雪亮耀目的光,伴随着他沉稳的声音四方扩散:

    “新平郡——出发!”

    “走——”

    “渡渭水!去新平!”

    不足一万人应声如雷,卷起希望,黑压压向前奔涌!

    ——轰!

    潮头突如其来,犹如野狼闯进羊群。

    伴随着惊恐的尖叫和徒劳的挣扎,正在渡河的左千牛卫瞬间被冲散,上百个锃亮的头盔在水面上一浮一沉,倏而消失。

    紧接着,一波更高的浪头追来,张开血盆大口,抚平了他们存在过的痕迹。

    “水位又涨啦!”

    “后退!后退!”

    “离水十丈!不要靠近!”

    众人惊慌大喊,互相示警,走得慢的被水舌一舔,就拖进河里。

    刚刚爬上北岸的林冠回头看见,惊怒交加,仗着水性好,把劝阻他的人狠狠推开,不顾连续渡河疲惫的身体,大吼着再次跳下去。

    浪头汹涌,但他底盘很稳,一伸手,就从波涛中拽出一个死命挣扎的军汉,啪啪两巴掌狠狠扇在那人脸上,破口大骂。

    “吓傻了?没用的东西!”

    “诶——”

    那人被打的头昏脑涨,脚底一滑,把林冠绊倒。

    下一瞬,只听扑通两声重物落水的巨响,两人竟在众目睽睽下直沉河底!

    周围惊惧之声顿时响成了一片,两岸加总万余人全被吓白了面孔,有人脚软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被兄弟拖着往后死拽。

    “渡不得,渡不得!”

    “这可怎么好?”

    “完了完了,神天菩萨在上,成心绝我的命啊!”

    南岸众人更是惊恐,看前方水势汹汹,断不敢再试,可背后还有杀人如麻的孙孝哲,万一出城扫荡,区区五千人岂不是羊羔入虎口,一点肉渣子都剩不下?

    “阿耶!”

    李俶被潮水晃得眼晕,侧开眼跌足退半步才慌乱道。

    “还有一半人没过来!”

    李玙瞳孔微微紧缩。

    渭水只有十余丈宽,较之长江、黄河等大河奔涌,只是条小河沟。熟练的弓兵、弩兵可以轻易隔渭水取人性命,可就这一道窄窄天堑,却在顷刻之间就吞掉了他半数人马。

    “走——继续走,今晚必须要到新平郡!”

    李玙声音高亢得有些疯狂。

    两岸将士哗然变色,瞠目瞪视,李俶等亦是你看我我看你,疑虑重重。

    李俶霍然拉住李玙的辔头。

    “五……五千呀!阿耶,左千牛卫少了一半,左右监门卫全没了!咱们就这点儿家底!”

    李玙没理会他,反嘱咐六郎。

    “念奴,你们快走,遇到山川河谷,当心些!阿耶教不了你什么,只有一句话,遇到事情冷静想,决定了就专心做,别后悔,别犹豫!”

    “是——”

    六郎扶在缰绳上的手背筋骨一突!

    他清亮的眼底有狠色闪过,紧接着消失得无影无踪,再开口时声音已经非常沉着了,他看向李俶,坦诚祝福。

    “大哥,我在成都等你的捷报!”

    李俶精神一振。

    六郎最后留恋地看了一眼长安,然后把目光投向西南方向。

    崇山峻岭,蜀道难行,偏狭却繁华的少城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复杂局面,想保住太子府上下无虞,他肩上的担子不比李俶轻。

    对这一点,李俶此刻恐怕是无暇顾及的。

    “走罢——”

    柳潭一马当先,小圆等紧随其后,从李玙、李俶身侧飞驰而过,在马蹄轰鸣声中很快消失在山林背面。

    八百匹骏马奔驰在杂草丛生,久无马蹄踩踏,所以依稀难辨的小道上,后面跟着几千饿着肚子的兵卒。打头阵的还在小跑,后面的走得越慢,最后渐渐变成互相搀扶。整条队伍延绵一里多长,密密麻麻仿佛蚂蚁搬家。

    这一路急行军彻夜未停,兵卒们体力不支,扔了锁链、药袋子、火石袋子、帽子、毡帽子,又扔了兽毛大衣、麻练鞋、甚至磨刀石……最不舍得扔的就是盐袋子,饿极了,哪怕裹着口水舔口盐巴都能解乏。

    李玙昂头张望城楼。

    没有军容整齐的守将,没有迫切勤王的正义之师,黄铜城门大开,城楼顶端更是乱成一锅粥,众多白身妇孺奔上奔下,争抢白米白面。

    他面色阴沉,搭弓展臂,弦如满月,对牢‘新平郡’那块牌匾。

    ——嗖!

    只见寒光一闪,利箭划破空气,准准钉在郡字那个口里!

    楼上人尽皆耸动,三五个妇女同时发出尖叫。

    “——安禄山来啦!”

    “大王饶命!”

    “救命啊!”

    李玙愈加气恼,愤愤拍马入城,百姓悚然变色,争相惨叫着后退!

    果儿率领秦大等亲兵跟上,只见李玙勒马停在赤手空拳怀抱粮食的百姓跟前,气得半边脸都在抽搐。

    “皇太子李玙在此,尔等还不参见?!”

    果儿跳下马,以最恭敬的姿势双膝跪地,两手端起李玙的靴子大声唱名,但百姓只是狐疑地皱起眉,目光围绕李玙上下盘旋,迟迟无人下跪。

    清晨稀薄的日光在李玙脸上划出点点金色,他犹带血污的黑甲和绣了金鹰翅膀的黑披风,怎么看都不似皇储尊贵。

    双方僵持。

    秦大灵机一动,掏出昨日从御马上摘下的装饰品,一件件披挂回去。

    金绞丝辔头、银杏叶子形状的翡翠垂饰,一大串一大串墨绿色火珠,象牙雕的障泥……还有金银绞丝的马鞭,手柄上镶嵌硕大的鸽血红。

    打扮好的御马光彩夺目,不耐烦地打着响鼻,踹着蹄子。

    看在百姓眼里,这份儿不耐烦,才是帝王家该有的气性!

    整条街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再次打量李玙。

    认真定睛这么一看,原来太子真是个大帅哥!

    身姿挺拔、举止利落,年纪虽然大了一点,面容憔悴了一点,但眉宇间满是令人安心托付的诚挚和勇武。

    “太子殿下——”

    一个满头白发的阿婆率先沙哑着嗓子喊起来。

    “人家都说皇帝跑啦!咱们太守也跑啦!都没人管啦!您,您怎么想起上我们这儿来啦?不会是安禄山要来了吧?太快啦,我们家还想吃个团圆饭哪!我孙女嫁到安定郡,下午才能到!”

    大家伙儿惴惴不安地等着李玙的答案。

    “孤不走,孤要夺回两京!太守几时跑的?”

    “才,半刻钟吧——我们早上一睁眼,四面城门就都开啦,他呀,带着他手底下十七个官儿,两百多号兵,全跑啦!就从西门出去的。那边山上有前朝的老寨子,山高林密,好躲。他们有马,我们也撵不上!只能捡点儿他们没带走的米面,这世道,能活一天是一天啦!”

    “好个薛羽!”

    李玙恨得咬紧了牙关,陡然提声。

    “左千牛卫听令!”

    几百人精神一振,齐步出列。

    李玙振臂点将。

    “着广平王李俶接任左千牛卫大将军!去,提薛羽的头来见孤!”

    “儿臣——领命!”

    李俶转身环顾一周,人困马乏的队伍里,独有林冠麾下左千牛卫的斥候军、驻阵军、轻骑兵,军容尚算整齐严谨。

    他沉着地圈起手指塞进嘴里,只听一声响亮的呼哨,骑兵卷起风沙拔地而起,闪电般直冲西门。

    满城百姓久久不能动弹。

    “……太好啦……不用死啦!哎呀不用死啦!”

    人群终于找回语言,继而爆发出变调的欢呼。

    “太子圣明!李玙圣明!”

    在他们热切目光的盼望下,李玙率队缓步入城,在太守官署安顿下来。

    果儿带着章台等内侍,拆散御马身上的珠宝玉石,向百姓购买粮米,埋灶做饭,大伙儿吃饱了先睡,掌灯后爬起来,将好李俶也回来了,兄弟三个一起觐见,墙上已挂了幅简易舆图。

    “新平郡太守跑了,安定郡多半也差不多。这两处都是关中进陇东的门户,共同控制泾河河谷,倘若失守,安禄山就能沿着河谷杀入陇东,则我李唐北边江山尽入贼手!”

    李玙看着地图喃喃自语。

    李俶道,“儿子已把薛羽的头颅挂上城墙,写了一道告示,说他弃城而逃,罪该万死,待上报朝廷后再诛他三族。如此这般,当能起到威逼作用。儿子想,从抓回来的官员当中利诱一番,提拔起几个人,兴许能顶一阵。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要练兵。那个徐三波,自家都没打过胜仗,安禄山真来了,他顶多硬扛,使不出别的招儿。”

    “嗯……”

    李玙收回投向地图的目光。

    “孤手下缺乏人才,不得不揠苗助长!眼下顶顶缺乏能领兵的将帅之才,次要能发布敕令,协调州府的中枢相材。大郎打算走哪条路线?二郎、三郎呢?”

    三人齐齐振奋。

    李俶满头满脸都是血污尘土,看起来最不成个人样儿。

    但烛光把他半边侧脸烘托出一股宗室子罕见的强硬、严肃气质,就和弟弟们拉开了巨大的差距。

    “请阿耶狠狠地用儿子,把儿子当一柄要磨砺的刀!去冒险,去征服!阿耶!让儿子跟徐三波一道镇守新平郡罢!这个太守,儿子能干好!守住陇东门户,等阿耶大军再出河谷,重返关中!”

    李俶热血沸腾,惹得向来沉稳的李儋也受到感染,跟着喊了声。

    “阿耶,我也能打仗!我没把握镇守偌大城池,可是在大哥麾下做个兵马使,做个冲锋官,可以的!不过我想先随您去灵武,等您安顿下来,再回来帮大哥。”

    “好啊!咱们兄弟俩齐心协力!”

    李俶回身,一巴掌重重拍在李儋肩上。

    李倓眉毛微微一扬,立刻低下了头。

    李玙敏感的问。

    “三郎呢?国家陷入战乱,李唐社稷危在旦夕,不过风云际会之时,向来是英雄豪杰表现的舞台,三郎就没有抱负吗?”

    “呃……”

    李倓下意识顿了顿,小心翼翼道,“阿耶是,打算在灵武登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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