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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女子今有行,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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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 真的走了?”

    李隆基从昏睡中挣扎出来,无力地倚靠在硬邦邦的板壁上,望住对面端坐的高力士。

    外面雨声轰然如雷, 但车轮碾过石子地面, 左右卫士兵轻快的马蹄声,还是隐约从马车窗外传来,提醒李隆基,这是一条刚刚起头的逃生路。

    高力士跪坐的身板青松般笔直, 完全看不出曾被郑旭狠狠重伤的痕迹,往日慈和圆滑的笑容彻底消失, 那副威严端肃的神情令他不怒自威。

    “圣人与太子谈判时,贵妃娘娘已随杜娘子离开军营。”

    “走得真痛快!到底是年轻啊,心狠, 朕予她十八年无上尊崇, 这才落难第五日,她就——要是骊珠还在,怎舍得这般撇下朕!”

    李隆基哀哀自语, 伤心的咳嗽起来。

    高力士没有像平日那样急切地替他拍打后背,反而正色道。

    “圣人既然醒了,就把玉玺拿出来罢!”

    “难道连你也——你休想!谁也别想夺走!”

    李隆基咳得更厉害了,胸膛像个空洞的风箱呼哧拉扯。

    他狼狈地挥舞着睡梦中也紧紧攥在手心的明黄锦囊, 里头两样沉重的小物件被他甩荡得彼此碰撞作响。

    “朕还没有问你,叫你阻拦逆子, 倘若他敢硬闯,刚好借口杀了他!你为何犹豫?你想逼朕退位,好在他手底落个圆满?!”

    “老奴从未想过对太子下手。”

    面对声嘶力竭的质问,高力士却非常平静。

    “为何?!”

    李隆基气得几要心梗, 但高力士坚持。

    “老奴说不出掷地有声的大道理,却记得相爷留下的那几句话。”

    高力士在李隆基愤恨又不信任的目光中摇了摇头,眼带泪光。

    “相爷说您什么都明白,却对天下万姓没有一丝怜悯……老奴当时不信。老奴一无所有入宫为奴,被人欺凌羞辱,颓唐麻木,是您把老奴扶起来,您说人都是一样的,没有谁低人一等!您说您生在李家,是天大的运气,也是天大的责任。您没说出口的话老奴也知道,您愿意把国家扛在肩膀上,一身伤痛从没后悔!您怎么会变成这样儿?是不是老奴……老奴的忠心耿耿,反倒害了您?!”

    李隆基急促喘息着,几次想打断他,却提不起强硬意气,只能颤抖着发出虚弱的反击,急切地连‘朕’字都忘了用。

    “我老了!我老了你们就一个个儿的往我头上爬!你别做梦了!你以为我往后退一步,他只会进一步吗?啊?别说那逆子,就连他的下堂妾,都敢指着我的鼻子,叫我滚蛋!”

    “请圣人盖章。”

    高力士不为所动,收起眼泪膝行上前,从袖中取出三只卷轴在李隆基面前徐徐展开。

    明黄底色、龙形回纹,三分诏书都是空白。

    那一瞬间李隆基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整个蓬松雪白的头颅顿住,脸色铁青,紧接着“砰!”地重响。

    他把锦囊狠狠掼在板壁上!

    “朕睡着时,你收了那逆子何等好处?”

    高力士一个字都没说,刷地掀开车帘,让他看清外头场面。

    李隆基只瞟了一眼,登时魂飞魄散,全身的血都凉了。

    “他为何在此……力士!朕的刀!”

    原来窗外,壮硕的郑旭骑着骏马紧紧贴在车边,满身重甲,头盔两侧垂下铁质铰链样的护网,腰上两把横刀一把陌刀,手里更警觉地拉开短弓。

    那箭头近在咫尺,只消他食指稍松,就能贯穿李隆基的胸膛。

    高力士沉声道,“圣人与太子、永王分道扬镳后,一路疾行向西南,到清晨兵卒已不肯再走,甚至用刀背敲打御车门板。老奴与裴将军实在抵挡不住,幸亏郑将军赶到,杀鸡儆猴震慑了几句,又命铃铛冲去扶风郡开启库房,找到大批蜀郡运来的春采,分发下去,这才稳住军心。”

    蜀郡盛产丝绸锦缎,每年春秋两季向内廷进贡,春季来的那批就叫春采,一匹可当百贯钱用。

    “郑将军说,太子担心老奴独木难支,因想到今年情势特殊,长安附近各处驿站的小吏都被调往洛阳统筹军资,扶风郡这批春采应当尚在库房,特命郑将军独人轻骑,来瞧一眼,果然就赶上了。”

    李隆基浑浑噩噩心跳如鼓,听到此节才窝火又后怕地卸了劲儿。

    “啊,算他……”

    喘息中夹杂着嘶哑的气声。

    李隆基极不情愿地解开锦囊,取出硕大如掌面的玉玺和一枚小小的私印,赌气般重重盖下。

    高力士收好卷轴,起身向车门走去。

    “慢着!”

    李隆基艰难撑起身子,颤声喝道,“力士——”

    “老奴将这东西交给郑旭,即刻就回。”

    李隆基松了口气,软软向板壁靠过去,喃喃道,“不走就好,就好。”

    天宝十五载七月初三,上率扈从仪仗五千人,入蜀道。

    终日滂沱大雨,御车的门窗始终紧闭,只有铃铛一早一晚拎着提篮出入,带出圣人散碎的吩咐。整支狭长的队伍沉默地在山间蜿蜒潜行,任由雨水冲刷身体,狼狈而秩序井然,像一列忙着搬家的蚂蚁。

    张野狐偶然抬眼,看着天际低垂压抑仿佛触手可及的铅灰浓云,总会瞬时想起关中的天朗气清。

    长途无聊,军中尽是不堪一谈的粗蛮青年。张野狐憋闷至极,却不敢再搬出惹人眼目的箜篌——那夜在马嵬坡,左骁卫将军郑旭不知为何直直冲到他面前,恶狠狠夺走圣人钦点给他的大马,还骂骂咧咧说了一长串莫名其妙的话。

    张野狐想来想去,大概,就是嫉恨他拥有珍贵的凤头箜篌罢!

    想到这里,他抱紧了怀里的白玉笛。

    夜深了。

    难得裴让放松要求,允许队伍扎营休息。

    分兵时物资优先供给太子,以至这边营帐远远不足,大多数士兵只能在树下或者贵人马车底下避雨,但躺着睡怎么都比站着睡、走着睡强。士兵们喜形于色,顾不得争抢仅有的一点粮食,纷纷倒下。

    张野狐实在技痒,小心翼翼脱离音声人的编队,蹑手蹑脚走到溪水旁。

    半边月亮爬出细密的雨幕,照亮张野狐眼前一小片凄清的风景。

    树影草稞被雨水冲刷出一层特别湿润透亮的银灰,千万缕水线汇集到溪面,敲出无数大小涟漪。

    他东张西望,忽然看见一个人盘腿坐在树下,膝上明明空空如也,却认真拨弄着并不存在的七弦琴,手势纯熟,翩然欲飞。

    张野狐愣了一瞬,下意识掏出玉笛端近唇边,比着那人起势的动作吹气相合。

    静谧的夜色中,一线笛音突如其来,夹着雨声和风中摇曳的车铃,与李隆基的缠绵思情融为一体。

    他轻笑了声。

    没有抬头追究这天涯知音人究竟是谁,只继续拨动泠泠琴弦。

    那仅存在于两人脑中的旋律,轻一声重一声,冷清哀婉,缠绕回环,敲扣着李隆基内心的孤寂与哀愁。他发出哽咽的叹息,往事在大雨中袅袅飘散,转瞬消失在山河倾颓的耻辱记载中。

    一曲终了,张野狐惊喜不已,冲到那人面前激动的大声道,“这!这新曲,能流传千古!敢问兄台是——”

    他忽然认出了那张从前只能仰视的面孔。

    清辉笼罩着张野狐许久没有清洗梳理过的乱发,把他年过六十仍然天真热情轻快雀跃的神情照得愈加分明。

    李隆基又羡慕,又妒忌。

    他知道自己的目光不是这样的,很多年前就不是这样了。

    如果他当初没有选择这条通天道,没有从伯父、阿耶、大哥手上硬生生夺走皇位,今天是不是就能安安稳稳躺在棺木里,有骊珠和一大摞曲谱相陪?

    半晌,李隆基才道,“名垂青史的是你。”

    张野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朕说这首曲子。”

    “这分明是圣人作的曲啊!臣岂能居功?臣瞧着圣人的手势,那曲子就仿佛在耳边,动听至极,哀婉至极,圣人!臣绝不是溜须拍马,这样好曲,百年一遇!可惜臣离京时太过匆忙,只带了箜篌和玉笛,没背琴出来。不过不要紧,蜀中名家辈出,定有好琴,臣真是迫不及待,想听您实实在在弹奏一回!”

    李隆基苦笑,笑张野狐好生天真。

    李唐江山轰然倾覆,此去成都,正如杨玉所说,乃是仓皇狼狈,寄人篱下。别说剑南节度使崔圆将会是何等嘴脸,单是底下办事之人,也定会处处刁难,从他身上榨出二两油来,他哪还有弹琴作曲的心情?

    “事已至此,朕岂可再以曲乐留名?”

    李隆基起身,从肩头抖落的冰凉水花溅了两人满脸,他才转过身,就听张野狐在身后急急阻拦。

    “圣人,您不应当自责!”

    刹那间李隆基以为自己听错了。

    这世上怎会还有一个人肯为他说话,他们不是都恨他吗?他不是已经众叛亲离了吗?

    “你……”

    李隆基犹豫半晌,才踌躇地回过头,“你说什么?”

    “您不应当自责,”

    张野狐重复了一遍,举起白玉笛对月看了看。

    “臣不懂朝局,臣只是个小小的乐工,不论是战是和,是胜是败,臣都只是宴席上不起眼的点缀……但臣知道,是您给了长安人四十二年好日子。”

    他想起这几日军中口耳相传,据说是李玙从长安带来的最新消息,实在惨不忍闻,一想起就痛苦地摇头,却仍然坚持。

    “圣人,长安人期待您回去,有您,长安才是长安。花萼相辉楼垮了可以再建,大明宫炸了可以再盖。咱们长安人,不怕。”

    滚烫的泪水刷地涌出眼眶。

    这是许多年来,李隆基第一次真正的,对百姓感到内疚。

    他看着张野狐炽热如赤子的真挚眼神,张了张口,喉咙却很难发出声音。

    “您如果死在这儿——”

    张野狐看看周围与关中截然不同,茂密而陌生的植被风光,嫌弃地蹙了蹙眉,并没意识到刚刚说出了多么僭越直白无礼的话,更没意识到,他是世上唯一一个发现李隆基已然悄悄萌发死意的人。

    “您死在这个鬼地方,李唐才真的是完了!”

    李隆基错愕不已。

    在这个仅仅凭借感受力,就能拨开帝王心术,看到他心底真正欲望的乐工面前,他仿佛是□□危险的,又仿佛是自由安全的。

    离马嵬坡越远,他越明白一个事实:

    名义上死亡的杨玉既然做了替罪羊,那他的生存危机便已顺利度过。他终于有余裕思念杨玉,为最后一幕中,对她的猜忌和粗鲁感到悔恨,而唯一朋友高力士的默默疏远,更让他这种新鲜的情感如鲠在喉。

    李隆基深深地大口呼吸,拼命让冰冷潮湿的空气充满肺部。

    那刀割般的疼痛让他放肆地嚎啕大哭,也让他重新积攒起力气。

    许久后他才沙哑道,“朕要赏你。”

    张野狐眼前一亮。

    “圣人,请给这首曲子命名吧?臣只要这个。”

    李隆基怔了怔,茫然向雨幕中看去,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倏忽响起。

    “叫,雨霖铃,如何?”

    “太贴切了!”

    张野狐惊喜的啊了声,仿佛得到世上最好的宝贝。

    “臣要为它遍邀名家,填足一百零八首曲词!臣要它水榭歌台处处传唱,千百年后仍被世人吟诵弹奏!”

    作者有话要说:  《雨霖铃》这首曲子是李隆基失去权力和杨玉环后,在入蜀的路上写的,大艺术家张野狐记载流传,我们所熟知的宋词牌《雨霖铃》,只是为了这首曲子配的词,但原曲现在已经流散了。

    这段完全是我魂穿张野狐,表达对李隆基复杂的感情:专心当艺术家不是挺好的吗?艺术家兼顾政治家,千载以下,您独一份儿。不论史家怎样评价,艺术界爱您。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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