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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6章 芳心向春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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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隔着火炉虎虎对视, 袁四娘败下阵来。

    “我不管你们闲事!”

    她刷地撞开门帘冲出去。

    卿卿大感奇异,目光在杨玉和袁四娘背影之间来回交替,喃喃问。

    “五姨……你, 你, 不当娘娘啦?”

    饶是杜若烦闷不已,听见这句天外之问,还是忍不住噗嗤一笑。

    仆固娘子已在重重责备杨玉。

    “你只当玩笑取乐,却不知我们桂堂心思单纯, 心里眼里只看见你,往后你腻烦了撇下他, 只怕他受不住!”

    “那又如何?”

    杨玉揶揄地撇了撇嘴。

    “方才您老人家才说,外头几路人马争夺天下,乱成一锅粥。我不过是个肩不能扛, 手不能提的小小女子, 乱世之中不求真心,不求富贵,就求几日的快活, 这都不行?您爱子心切,替他做千秋万载的打算——话说回来,世上谁人的打算比前头圣人,如今太上皇做的长远周全?可他又落个什么下场?难道您还没明白, 这日子只能今朝有酒今朝醉,想不得明日的事?”

    屋里一片寂静, 只听见蜡烛燃烧的毕剥声和仆固娘子无奈的喘息。

    婉华深知杨玉所言丝毫不错,便揽住仆固娘子往门外推,错身经过杜若时忽地回头叮嘱。

    “你能如杨娘子这般开通最好,不然, 哪日听说他死在阿史那刀下……”

    “什么阿史那?”杜若一皱眉。

    “就是盘踞在河套的同罗首领,阿史那从礼啊。”

    这句平平淡淡的话一说出来,杜若顿时停了两息,愕然提声追问。

    “他不是突厥人吗?还是王族后裔,你方才说,突厥奴役同罗百年,同罗为反抗突厥才归附李唐,怎会让突厥人做了同罗首领?!”

    “诶,你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婉华诧异,才要询问,已被仆固娘子狠狠掐了下指尖。

    “啊,这个,其实唐人重视血脉,我们胡人却不当回事,只要够强壮,能带领部族生存下去,就能当首领。所谓匈奴、柔然、突厥、同罗、回纥、仆固……都是部族名,并非姓氏,部族内也未必互为亲眷。突厥汗国灭亡后,残部有投入同罗,有投入回纥,甚至改头换面去了契丹,投奔安禄山,也都寻常。”

    “原来是阿史那要南下灵武……”

    杜若嘴唇动了动,面上闪过一丝惊慌,片刻后肃然望向仆固娘子,再开口时声音明显沙哑。

    “照大伯娘猜测,两军相遇,胜负会是如何?”

    “……嗯?”

    仆固娘子有些犹豫。

    她已经从杜若虚心求教的语气中听出一种牵肠挂肚的关怀,可是忽然之间却拿不准,杜若到底是担心李玙受制于阿史那,还是相反。

    “新君占据李唐正朔,师出有名,投奔者众,身后还有蜀中、江东广阔的土地源源不断供应粮草与人口,倘若不紧不慢打持久战,不犯错,必能取胜。”

    ——必能?

    杜若盯着仆固娘子的目光中浮现出不加掩饰的怀疑。

    果然片刻后仆固娘子便徐徐道出一个‘然而’。

    “然而,战场上强弱对比瞬息万变。新君并无临战经验,单是聚拢人心,不出内讧这一节,便远远不及阿史那。需知阿布思死后,同罗部被迫归附安禄山,被远远调去范阳,满怀屈辱,怨憎连天。但在这种情况下,阿史那尚能镇住局面,七年未被他人取代,可见既有实力又有手腕。”

    杜若沉默了下。

    仆固娘子斟酌了语气,缓缓开口,目光分明带着试探。

    “倘若阿史那能挑拨得新君阵脚大乱,不顾一切与他速战速决,以快打快,那即便是名扬天下的朔方军,也未必是同罗铁骑的对手!”

    卿卿听得兴奋,正欲插口,却见杜若飞快地喝了声。

    “你还站着听热闹,什么时辰了?外头翻了天你也不准出去!”

    “哼!”

    卿卿气呼呼甩手而去。

    “再者,论到主将的决心。”

    卿卿走了,仆固娘子说话更加没了顾虑。

    “阿史那少年便遭遇亡国之痛,九岁孤身入同罗,人小力弱,全靠阿布思一力维护才能长大成人。可是大非川一役,他目睹阿布思全家离散的惨况,定是恨不能生食仇家血肉,可惜李林甫死了,要杀太上皇就得冒险走蜀道,不值得,倒不如就近挑战新君,一则扬名,二则报仇雪恨,正是两全其美。”

    杜若沉沉地喘息着,不接话茬。

    “还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想不通。”

    仆固娘子抬起眼。

    “当年杨钊竟能找到阿布思的亲卫作伪证,交出一封李林甫手写书信,说同罗北归,乃是阿布思与李林甫串谋造反。可是同罗人都憎恨李林甫,无缘无故,绝不会污蔑阿布思,将他与狗贼相提并论。所以是谁撺掇得动阿史那……”

    她的言下之意已经呼之欲出,两位□□面面相觑,都做同样猜想。不过婉华只含蓄地微笑,杨玉嘴却快,抓住杜若直白道。

    “哈!我就知道你没那么老实!”

    杜若甩开杨玉,“大伯娘真以为是我?”

    “不是么?”

    杜若笑笑摇头。

    “阿布思叛唐北归时,星河刚刚有孕,我担心她受不了颠簸才再次随军。同罗部上下都以为我是星河带来的滕妾,是阿布思的女人,谁敢打我的主意?”

    仆固娘子一怔。

    拿下石堡城后,阿布思升任朔方节度副使,一时风头无两。

    他与安禄山都是西域小族胡人出身,幼年饱受突厥欺辱,唯安禄山开元初年归附李唐,其时已经节度三镇,独霸东北,而阿布思才刚刚崭露头角。

    彼时两人一在西北,一在东北,彼此辉映,取代王忠嗣和皇甫惟明,成为帝国最闪耀的两颗将星。即便杜家裙带已断,阿布思不再有储君支持,还是招来了安禄山的忌惮。

    仗着李林甫偏袒,安禄山强令阿布思率部迁入幽州,实则打算化整为零,拆散八千骑兵。但阿布思拒不服从,不久,安禄山东征契丹,再次请调同罗部。

    阿布思忍无可忍,骤然拔营北归。

    事发突然,星河根本就没来得及当面向杜有涯夫妇交代,连同李轻波——阿布思归附时曾得圣人赐国姓李,汉名李献忠,也一并带走。

    所以三人路上情形如何,仆固娘子确实是一无所知。

    甚至她曾经怀疑过杜若和阿布思的关系。

    毕竟初次随军是为躲避李玙寻访,而这回同罗叛逃,绝无回头之路,杜若何必再次跟随?

    “你是说,星河还有一个孩子?”

    仆固娘子语气一滞。

    天宝十三载杜若重回长安后,曾简短地向仆固娘子说明星河被俘的前因后果,那时只说星河为救阿布思,在海拔四千米以上的乌海撇下李轻波,后来杜若带人去搜寻,却是一无所获。

    杜若面色沉静地点了点头。

    “是,还有一个,也丢了。”

    仆固娘子猛地一闭眼,两行清泪夺眶而出。

    杜若迎着婉华震颤的目光微微一笑,轻声道,“大伯娘莫要伤心了,星河从来不掉这无用的眼泪,她当时说,分开了,兴许孩子能有个活路。”

    婉华衣袖下的手骤然握紧,只想把已经人高马大的儿子唤来狠狠抱住。

    一时母女俩泪水涟涟的相携离去。

    屋内一片安静,窗下窸窸窣窣小兽奔跑碰撞之声,片刻归于沉寂。

    “——阿布思的女人?你有长进啊!”

    杨玉笑得贼兮兮的,伸出一根手指在杜若下颌上来回磋磨。

    “我知道,有些人就好这口,嫂子、小妈,越够不着的越香。啧啧,这个阿史那胆敢趁乱起兵,定是悍勇无比;李玙嘛,别的平平,就是那股子顽强叫人高看一眼。两虎相逢必是恶战,等阿史那知道你的来处,就是三全其美喽!”

    杜若面不改色,“你替我……”

    “还用你说?”

    杨玉打断她,俯身坐下,两人彼此对视,都有种此去再难见面的慨叹。

    杨玉握住杜若搁在案台上的手,难得温柔地细细嘱咐她。

    “男人都是一回事。你这个人心事太重,福气大了不会享。我劝你,要挑呢,就挑那个技不如人,束手就擒的。你随他去,往后渔翁配渔婆,清清静静。千万别再挑憋着一口气力争上游的,你瞧项羽有什么好?生生拖累死虞姬。”

    “……你这张乌鸦嘴!”

    杜若拱手讨饶。

    “还知道十面埋伏?我是不敢劝你,桂堂比张白纸还浅还薄。求你高抬贵手,要戳他心窝子,两下罢了,别给戳死了。你瞧见了,星河和两个外孙不知所踪,我大伯母只看着桂堂呢。”

    杨玉把脖颈拧了拧,无可无不可地抿了抿唇。

    “那谁知道呢。”

    杜若一笑,转去寻海桐说了一宿的话,次日清晨海桐还睡得迷迷瞪瞪,便听卿卿咣咣拍门。

    “我阿娘走啦?”

    海桐蹭地坐起来,冷不防闪着后腰,登时一声,“哎呀!”

    卿卿叫道,“是不是走啦?海桐姐姐,你说话呀!”

    海桐四下探看。

    杜若的被褥整整齐齐叠好,搁在床榻外侧,枕头和汤婆子压在上头,软缎的绣鞋并头在地下。这一向偶然肯上身的湖蓝缭绫窄裙搭在床尾,连那件丁香紫的对襟长纱衣都没带走。

    但海桐枕边多了一对青金石的臂环,幽蓝璀璨熠熠生辉,正是长安城里极罕见的瑟瑟。

    海桐紧紧捏着臂环摁在心口,含泪望向闯进来的卿卿。

    “你阿娘最会的就是横冲直撞,从来不肯与我商量,不然世上怎会有你?”

    卿卿顿足。

    “阿娘手无缚鸡之力,你快让我去!”

    她扑到妆台上开抽屉拿了钥匙,想去挑马,被施施然走来的杨玉伸臂一拦。

    “干什么?你去了,她还得顾你,一分心就顾不上你阿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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