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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芳心向春尽,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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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年前)天宝十三载, 三月,大非川。

    连续七天的暴雪之后,太阳终于在接近中午时突破云层。营地上渐渐有了活人的生气, 步兵足足铲了大半天的积雪, 才清理干净道路。

    郑旭站在制高点上,俯视鬼影曈曈的森林,那里头埋伏着最多六千五百同罗骑兵。

    同罗部一个月前脱逃,一路飞奔到西北。

    安禄山派人追击, 半月前打了一场,大获全胜, 战后清点散落满地的敌首,只数出不到一千。

    范阳节度使最要紧的职责是抵御契丹人,军队不可长期在外, 获胜后便返回东北, 换大非川所属的北庭都护府指挥使程千里将军,从玉门关外赶来接手。

    北庭轻轻松松再度胜出,捉到阿布思的妻儿, 还扫出六百具尸体。程千里报请朝廷,称如全力以赴,有望全歼同罗部,或是放其北归, 请朝廷决断。

    圣人便指了郑旭领左骁卫一千两百人前来收尾。

    下的口谕是,同罗北归无妨, 但阿布思及妻儿必须带回长安,生死不论。

    郑旭初来乍到,先仔仔细细勘探了地形,然后趁着北庭没走, 借兵五千在外围敲锣打鼓,分兵从两侧小股侵扰,花了十多天功夫,半赶半引地,把同罗部赶进这片密林。

    林子三面被冰川包围,唯有这一个出口,就像个口袋。

    同罗人一头扎进去再没露面,又遇着大雪,还剩多少人就不一定了。

    北风飞快地冲刷着头顶的树枝,从枝条吹落羽毛般的雪花,窣窣啦啦犹如一幅晶莹的门帘。

    森林里一片静谧,但郑旭并没放松警惕。

    “秦郎官醒了吗?”

    郑旭问站在身后的王太医。

    四面无人,所以他没有刻意压低音调。

    “我与郎官说句实话。秦郎官是太子的人,官职虽低,干系却深,他哥哥秦大现做着太子府指挥使,如能救活他,你我在太子面前都能多一分薄面。”

    “难哪!”

    王太医边摇头边捋山羊胡子。

    “郑将军说来容易。倘若伸伸手就能救活,我难道会故意害人性命?且不说他是谁的人——太子闭门不出已经七年了,京中多少传言?”

    他顿一顿,郑旭便明白他言下之意:有些人甚至猜测太子已经死了。

    “难得郑将军不怕顺水人情白做了。可是医者无尊卑之念,哪怕是个脱逃的死囚呢?能救我也会救,可惜,他伤得实在太重了。”

    一阵疾风打得郑旭的披风噼啪作响。

    “是。昨日在山坳底下捡到他,我还以为是头受伤的孤狼……原来是披了张白狼皮的斗篷,从头到脚冻透了,脚趾掉了三根,即便无伤也能要了半条命,偏他被北庭都护府的侧翼扫到,肩头上白挨了一箭。”

    自来刀枪无眼,战场上被同僚误伤乃至致死都是寻常事。

    王太医摇头,感慨此人无辜倒霉。

    两人无言默默回到营地。

    风呼啦啦刮的猛烈,营帐沉重地晃动,傍晚天阴沉沉地,更下起冰雨,人但凡走到室外,就会看见漫天雨花犹如尖利的水晶碎片随风呼啸,撞到脸上就是一道血口子。

    “郑将军!”

    王太医闯进帅帐。

    “快快!秦郎官醒了!高烧不退,说话有些颠倒,许是谵妄之象。我提了一句太子,他忽然闹起来,定要马匹回长安。你快去瞧瞧!”

    郑旭快步冲向白桦树。

    那里有一片树枝和牛皮搭建的牢笼,把几座狭小的营帐与营地的其他区域隔离开,关了数十同罗囚徒,秦二就住在其中一间。

    夕阳倾泻在光秃秃的枝条间,把积雪染成粉红色。

    几乎就在郑旭拔足快跑的转瞬之间,那光束消失的无影无终,粉色重归洁白,然后世界变得黑暗粘稠。

    人眼失去丈量距离的能力,地面上的一切仿佛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夜空反而清晰起来,泛着死鱼肚子般褪色的灰白,几点黯淡的星光。

    郑旭猛地掀开帐帘。

    “——啊,是你!”

    秦二激动不已,一蹦一蹦跳到郑旭面前,汗水顺着下巴滴成一道线,眼里满是他乡遇故知的兴奋喜悦。

    “郑将军,杜良娣没死!你快放她出来!”

    郑旭推开他。

    秦二整个人看起来怪模怪样。

    中箭的左臂被绑在胸前,防止他乱动挣开伤口,断了脚趾的右脚上套了个紧扎的黑皮套子。

    “死啦死啦!早六七年就死啦!”

    王太医不耐烦,使蛮力推倒他,开医箱取出纸包扔给郑旭。

    “烦将军烧壶热水,把这个化进去。”

    “她就在你营地里!”

    秦二踢开王太医,腾地一下坐起来。

    明亮的灯光下,秦二满头满脸都是细细的裂口和血丝,冻伤的眼尾黢黑褶皱,正正对着郑旭的瞳孔。

    “你给我两匹马,我带她回长安!”

    “听见没——”

    王太医摇着头。

    “醒了就念叨这个,疯得不轻,定是记不清如今已是天宝十三载了。唉!杜家被抄家都是天宝六载的事儿了。诶,热水哪?”

    郑旭没动弹,肩膀线条紧紧地绷着。

    秦二发出惊怒变调的大吼。

    “你关着她干什么?难道当初是你把她藏起来的?!你知不知道你惹了多大的祸事,从她不见了,太子简直变了个人!”

    “这是怎么回事……”王太医狐疑转脸。

    “晚了!”

    郑旭撩起衣裳后摆重重坐进圈椅,壮硕的身形极富威慑力。

    “她如今已是同罗匪首阿布思的女人,还生了个儿子。你真带她回太子府,太子只怕第一个就杀你!”

    “啊——?”

    秦二和王太医顿时眉目一紧。

    “怎么可能!”

    秦二厉声怒吼,“当初她就是受你们胁迫才不得已离开太子府!今日你竟还要胡乱污蔑她!”

    王太医敏感地问,“人,真在你营地里?”

    “秦郎官,当初左骁卫奉命监视太子府不假,后来捉拿杜良娣,也掺和了一脚,可那是各为其主,并非你我私人有什么恩怨!我今日多事,不忍见你满腔忠义反落火坑,好心劝你一句,就算这趟你有命回去,也不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太子知道。”

    “至于你,”

    郑旭面无表情地隔空点了点王太医。

    “久在深宫周旋,也是太子府的熟人。不过这回,她是被北庭都护府的程千里将军逮住,转交给我的,正经是个钦命要犯,早已上过邸报,登记在册!除了她之外,阿布思和另一位杜娘子,我也要捉回去!”

    “——郑旭!”

    秦二急火上头,右手轰然拍下。

    医箱登时四分五裂,一支压舌头的竹片打着旋横飞出去,重重撞在马灯上。

    “你起头不过六品!叫卫将军欺负的,大夏天跑腿打扇,全没个男儿模样!良娣回娘家,你连帷帐都进不去!是如何一口一个哥哥,求我放你看一眼,你都忘了不成?你能坐上从四品将军,靠的什么?不就是通风报信捉拿良娣?果然会咬人的狗不叫,早知你是这等两面三刀的东西,谁与你称兄道弟?”

    郑旭被当着旁人揭了老底,登时大怒,音量也提起来。

    “你胡咧咧什么?!我可不像你,好好的公职不做,贴上去做太子的私人。我是朝廷的武将!她是朝廷的要犯!即便当日太子护送她深夜出城,亦是犯了律令,难道因为他是太子,我就要两眼一闭,当做没看见吗?”

    “朝廷律令?哼,朝廷的律令狗屁不通!”

    秦二勉强用受伤的左手撸高右边袖管,抻抻脖颈。

    “自来男人打仗分胜负,祸不及女眷。同罗叛唐北归,抓阿布思也就罢了,杀他儿子也就罢了,为何要捉家眷?圣人最爱斩草除根,你替他办这种断子绝孙的污糟差事,面上有何光彩?”

    郑旭不假思索,一口气呛回去。

    “遵纪守法,老子光彩的很!”

    秦二沉着脸,尖刻地抛出杀手锏。

    “你便是不怕太子,也不怕宫里娘娘么?娘娘亲口发的海捕文书,到如今还挂在京兆府正墙上!杀害杜良娣的凶手,一颗头值黄金千两!你敢杀她,我也不消亲自动手,只把这黄金千两的消息放出去,这营地里一两千人,便够你慢慢招呼的!”

    说到那跋扈嚣张,行事从来没有规矩的贵妃,三个人同时陷入沉寂,王太医更是无奈地瘪着嘴长吁短叹。宫中人都知道,娘娘看中杜良娣,为她莫名枉死之事与圣人闹了好大别扭,连圣人的胡子都拔掉过。

    秦二与郑旭还在大眼瞪小眼,都不肯示弱,王太医颤颤从郑旭身后探出头。

    “这个,两位好汉稍安勿躁,且听我一言……”

    “郑将军要押解罪臣内眷,秦郎官大可以随行。至于回京之后,是向娘娘领赏,还是向太子邀功,那都是后话。我只有一句话提醒郑将军,杜良娣的身子骨儿可比不得同罗人,那是非常娇弱。从前我精心作养着,一年还要病二十来日,更何况来了这个鬼地方?她要是死在这儿,即便是病死的……”

    王太医捋了捋胡子。

    “这口黑锅,二位也背不起呀!”

    他摊开双手向郑旭表态。

    “我实在怕受池鱼之殃,请郑将军行个方便,让我去把个平安脉,如何?”

    秦二大声道,“甚好!”

    郑旭下意识要反驳,却又犹豫了。

    他刚从程千里手中接到杜若时也非常震惊,万没想到这位传说中早已惨死的太子良娣,竟然一直隐匿在同罗军中,甚至跟阿布思生了个儿子!

    这顶大大的绿帽,李玙倘若肯认,那谁送杜若回去,便是踏上了青云路。

    可万一他不肯认……那简直就是道催命符!

    王太医似乎看出了郑旭的迟疑。

    “郑将军不如与我同去,杜良娣娇弱,我也是个提不动刀的。”

    秦二哼了声,极尽讽刺之能事。

    “王郎官别白费口舌了!天子四卫,吹得威风凛凛,遇上事儿,连耗子都不如!七年前圣人废储杜良娣,太子一时不舍,带她游水赏月,身边只两三个内侍宫女侍候,分明只为全一番儿女情长。可是呢!郑将军他们七八百人轰隆隆追出去,闹得几个坊城睡不着觉。你叫他让你见一见杜良娣,他不敢!他生怕你会变魔术,一照面儿就把人变没了!”

    郑旭锋利的浓眉狠狠一跳。

    ——他欣赏秦二,甚至有点欣赏李玙,也对当初数百精兵剑拔弩张威逼李玙交出杜若,拆散一对爱侣感到些微羞恼。

    但,真让他们见到杜若……

    秦二追问,“郑将军还在考虑什么?”

    郑旭倏然一眼瞥向去,目光冷硬,那一刻塞外的寒风浩浩荡荡,卷过大非川无边的冰川。

    “当初同罗人在居延海被突厥围困,单靠吃马匹,草稞子,虫子,喝雪水,足足熬了十天。所以赶他们入密林,我便是打着久围到死的主意,此法不费我左骁卫一兵一卒,只消日夜盯紧,冒头一个就打一个,拖延越久,他们战力越弱。我堵在这儿已经四天了,原本再等六天就可顺利收网,进去轻轻松松捡尸。”

    “你要,全歼?”

    王太医和秦二震惊得发不出声。

    秦二错愕的目光很快转为复杂甚至同情。

    郑旭的计划如果实施,于同罗部便是亡族灭种之灾。

    诚然蛮族部族灭绝并不稀罕,但就发生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甚至没有一刀一枪的对决便惨然终结……

    郑旭道,“可惜,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圣人偏偏受了安禄山的撺掇,连发三道口谕,下了死令,要我十日之内,无论如何拿住阿布思,哪怕只剩一条胳膊,也要带回去交差!”

    秦二和王太医的头皮同时一炸,秦二更是失声大吼。

    “十日?怎么可能?”

    郑旭狰狞地一笑。

    “从这里返回长安,路上最少最少要花八日,还得甩开辎重,换马狂奔,当中数道关卡,但凡有一道门耽搁……所以这一两日内,我非得有个结果!”

    “那你?”

    “我现在强攻,人家正饿到抓耳挠腮,见了我便以命抗命,说不定以一挡二,杀的我片甲不留,所以,我倒不如拿杜良娣做个诱饵,钓阿布思送上门来。”

    秦二面色大变,脱口道,“你疯了?他怎会为个女人走出来送死?!”

    “一定不会吗?”

    郑旭紧紧盯着秦二。

    短短数息的时间,却像是过了数年般漫长。

    “七年了!秦郎官还想送她回长安,不就是笃定无论如何,太子都对她余情未了么?正因为如此,我也想赌一赌,兴许阿布思待她也是这般深情厚谊。”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一章开始是插叙大非川事件,也就是杜若的离婚冷静期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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