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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6章 别来沧海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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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若没松口, 两人默默在旅社前放开手。

    早起的鸟儿飞过,金石般明锐的叫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长安正在最美的季节,那种蔚蓝明亮的天气, 乐水居外头的李树初初结子, 压低了枝杈垂进院落,几片叶子探进镂花长窗,绿油油映着银红窗纱。

    “你还不知道吧?”

    李玙故作轻松地另起了话题。

    “闻莺和六郎偷偷结下了生死之约,战后将好办喜事, 六郎比我强,你阿姐和姐夫……地下有知, 该放心了。”

    杜若愕然的笑意转为惊痛。

    “阿姐没出来?”

    李玙不想提起阿史那,简短略过他的部分。

    “铃兰也没有,星河带闻莺出来的, 送还来给我。”

    杜若一时没转过弯, 怔怔看着他。

    “星河怎么又进了同罗部?她不是在宫里么?”

    她那副什么都问他的样子傻傻的,像极了多年以前,李玙不敢流露出来, 低着头浅浅的笑。

    杜若还是看见了,一侧身,声音凉下来。

    “旧梦总会醒的,何必呢?”

    “圣人说得对, 李唐谁做皇帝不要紧,可要是真散了伙儿, 几股人马打成一锅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就算是马尾村也难保平安。”

    卖甜糕的牛车从街尾晃出来,那甜蜜的滋味揉进早晨清爽的空气, 可李玙心口闷闷地,不顾仪态解开前襟透气。

    “保重。”

    杜若略蹲了蹲身,上楼去了。

    李玙不敢再伸手拦,只得仰头去看楼梯的拐角。

    黢黑的横纵长廊,杜若头顶宝蓝的艳光一闪,他忙舒展开眉眼翻身开步。从廊上俯视,他腰上横刀一颠一颠,刀柄垂下丝丝缕缕鲜红的穗子,还有一颗细细粒的紫玉兰坠脚。

    廊上,掌柜的提着热水挨屋送。

    “诶——原来是位娘子啊!”

    杜若客气地嗯了声,贴墙让开路,“忙完了算账罢。”

    “您这就走啦?”

    剑南道,成都府。

    裴固舟领了牌子,正午后入宫觐见。

    说是宫,其实就是裴五给自己盖的五进大宅子,雕梁画栋,舒适惬意,他匆匆走来一身毛汗,站在廊下等久了,风一吹起鸡皮疙瘩。

    两个新收的小内侍站在卷棚底下,很没规矩地直眼打量他。

    裴固舟索性踩上台阶,隔着花窗向里望,重重屏风帷幕阻隔视线,望不见的地方有女人咿咿呀呀的哼唧。

    铃铛迎出来,恭恭敬敬叫了声裴长史。

    “太上皇歇中觉呢?”

    “午饭前灵武那边打发人来说事儿,没两句就说急了,发了一通脾气,才炖得烂烂的鸭子也不肯吃,闹了好阵子,才刚歇下。”

    铃铛点头,满怀歉意。

    “奴婢倒没什么,就是高爷爷才回房,您进去,万一再闹起来,奴婢劝不住,劳动高爷爷出面,半下午他老人家该头疼了。”

    退位皇帝,偏安一隅,但贴身内侍交代底细还是犯忌讳,也可见铃铛没拿他当外人,且那野鸭子还是卓林上午送来的呢。

    裴固舟在铃铛肩头拍了拍。

    “太上皇年纪大了,人家说老小孩儿,好小孩儿呢,越老越像孩子难照应,真是难为你。”

    铃铛且笑且叹。

    “干爹在就好了,说话太上皇听得进些,奴婢说嘛,就没滋味儿。”

    裴固舟侧身挡住小内侍的目光,掏出一块形质古朴的玉珏塞给铃铛。

    “这东西是我才来时收的,说是隋室蜀王杨秀的爱物,一百多年了也未知真假,当个玩意儿吧。”

    铃铛千恩万谢地收了,裴固舟笑一笑。

    “那晚点我再来。”

    “放心,太上皇一睁眼,奴婢就叫人请您去!”

    这一等就等到天黑。

    裴固舟着急,晚饭前没听传召已绕回来,就着一壶热茶在套间候着。

    想到六郎步步逼问,又想起子佩曾说,太子妃虽与杜若不睦,这孩子却是丁点大就养在乐水居的,尤其与卿卿秤不离砣,比亲兄妹还亲。杜若那千回百转的恶毒心肠,果然没那么容易死,可恨太上皇是尊纸老虎,六郎却是初生牛犊,他再在成都待下去,难说要落到什么境地。

    正想的头疼,忽听板壁那头一声长长的喘气,铃铛提着袍角轻快地走进去,片刻听见脆生生的召唤。

    “太上皇宣剑南道长史裴固舟觐见。”

    裴固舟忙收敛心神,垂着头,小步迈进内室。

    李隆基才坐起来,倚着床柱,抬起两只胳膊等宫女穿衣裳。

    “固舟啊——”

    他含含糊糊地,像是含着一颗核桃,“坐不住了,想去灵武讨官了?”

    裴固舟跪着回话。

    “回太上皇的话,臣的铺子与朔方商道未断,更兼承办蜀中粮食押运事宜,听闻灵武那头,郭子仪与……元帅府起了争执,从前粮食进元帅府,这几趟却进了朔方大营。”

    “……嗯?”

    李隆基垂眼看他。

    这个小商人,在他脚下的姿态摆得足够卑微顺从,眼睛也够利,比韦见素和房琯还强,郭子仪不服李玙这等大事,那两个东西竟不上报,可见担不得重任,或是已靠到那头去了。

    “六品,”

    李隆基咂摸了片刻,徐徐抛出重话。

    “你这片心肠操得太过了!”

    “臣微不足道,全因一心向着太上皇,才敢置喙国事。”

    “鞭长莫及呀!”

    李隆基站起来,背手绕着裴固舟缓缓转圈,半晌才问。

    “他们两个不和,自是不利于大局,可朕能怎么处置呢?”

    裴固舟的耳朵抖了抖。

    按韦见素与房琯送去灵武的册封诏书,‘四海军国大事,皆先取皇帝进止,仍奏朕知。候克复上京,朕不复予事’,意即直到李玙收复长安,李隆基才会真正放权。

    此外,父子达成共识,退位皇帝仍自称朕,当然李玙也称朕,王不见王还好,万一战后两人有命对面,真不知要如何称呼。

    “臣当年走西域商路,只有两头毛驴,一头倔强,定要冲在前头,一头刁滑,非要先吃草谷。一个往东,另一个就往西,臣扯也扯不住,拉也拉不动,茫茫荒漠,左支右绌。”

    一双乌黑云缎靴子停在眼前,团龙纹的袍摆下缘缀满了金银绕山回文铭。

    “后来臣想了个法子,草谷全喂给刁滑的,吃到它撑,货全给倔强的扛,解开缰绳随便它跑。如此三两日,刁滑的肚皮溜圆,一跑就吐,倔强的又累又饿,脊背上全是血道道,栽倒在沙子里不能动弹。过后两个都老实了。”

    李隆基坐下了。

    宫里有皇帝专用的座具,从木料花纹,到打磨的方式,上的漆,雕的花儿,都有定规,成都自然没有如此僭越之物,即便有,也没人敢搬到李隆基跟前。所以皇帝只能将就坐一把雀登枝的鎏金大座椅,富贵外露,实有格格不入之感。

    但他的威仪还是令人仰慕,端出一张堂皇的方脸,天威莫测。

    “驴就是驴,有性子才好让人拿捏,可它得记着,谁才是主人。”

    裴固舟总结。

    李隆基似笑非笑地拈起一把乌金扇子,敲了敲案台。

    ——笃笃两下。

    “你说的有些意思,去罢,走一趟,瞧瞧两位相爷拟了什么定国良策。”

    隆重启用了一般宰相都得不着的‘相爷’二字,李隆基脑海中闪过张九龄端肃的面孔,可他来不及感慨,先吩咐铃铛。

    “去启一道诏书,擢升剑南节度副使崔圆为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剑南节度使。至于阿璬,先免了吧!”

    裴固舟一时没反应过来为何突然任命崔圆。

    李隆基耐心地提点他。

    “你做宰相,一步登天,太显眼啦。”

    裴固舟还愣着,铃铛已笑着恭喜他。

    “裴郎官,您这一步,明着没登天,暗里可是腾云驾雾啦!”

    “是!”

    裴固舟解过味来,顿时感激涕零,语无伦次述说了一番,突然话语一转,变得分外恳切。

    “臣妻早逝,臣无意再娶,膝下只有一根独苗,今年刚满十三岁,人虽笨,却是臣花了多年心力,四处延请名师,好不容易教导出来的好孩子。臣不舍得带他去灵武受苦……”

    “哦,你想叫他做羽林军?是小了些,不过你舍得,叫力士看着就是。”

    李隆基有些疑惑。

    照说裴家的儿子用不着从军功上出身,尤其裴固舟领旨去灵武,说不定还能投李玙的缘法儿,官职低不了,为何说着说着,竟有托孤的哀凄意味?

    裴固舟从袖管中掏出一摞地契凭证,双手捧着献到李隆基眼前。

    “臣在长安的铺面,占据东西两市最好的位置,尤其东市,足足有一条街,背街的仓库作坊又有二十亩地。臣在长安城外还有田土庄园一千两百亩,俱是最上等的水田,还有臣妻子的嫁妆田,乃是当初中宗韦皇后给长宁公主的陪嫁,亦有巨万之数……”

    “嗯……?”

    李隆基颇为意外,“原来是你娶了杨洄那个妹子?”

    裴固舟瘫坐在脚后跟上,痛苦地望着子佩的前任公爹。

    “臣的娘子初嫁废太子,抄家时被左卫削了一刀,耳下留下伤痕,后来再嫁于臣,足足八年,臣自以为伉俪情深,婚姻美满,足够抚慰她从前的挫败。可是在她死后臣才知道,原来她一直遗憾,只因臣未能出仕,孩儿生来就低人一等,于亲友间亦不得不屈膝侍奉。她若还在,臣定会规劝她,一个人的福气太大了,难免承托不住。可是她走得……冤屈,她留下的一字一句,都是敲在臣心尖上的钉子,拔不掉,忘不了。”

    “朕知道。”

    李隆基皱了皱眉,有点头痛,又有点奇异的共鸣。

    他舒展了下筋骨,肩膀脖颈发出嘎拉拉的声响,人老了,身子像个陈旧的木偶人,处处关节缺乏桐油。

    “女人……唉,”

    李隆基长长叹息,与他推心置腹起来。

    “你还年轻,等你到朕这个岁数,越是久远的事儿,记得越清楚,尤其是女人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

    李隆基脸上的表情很奇特,叫人摸不准他说的到底是惠妃,还是贵妃。

    “越想,越觉得欠她的。”

    铃铛忙上手替李隆基拿捏肩胛骨,裴固舟犹豫了下。

    “臣带出来的金银已全部资助前线,只能以长安资财报效太上皇。请太上皇收留臣的儿子,保他不死,随您返回长安!他的前途,臣交托给高郎官。”

    “这是为何?”

    李隆基愕然。

    裴固舟抬着一张泫然欲泣的脸,提声道,“请您答应臣!臣实在没有别人可以托付啦!”

    李隆基看着他,眼里渐渐浮起寒霜。

    “三郎生性仁厚,面上虽然凶横,其实绝不会推罪家眷扈从,你怕替朕办事得罪了他,也不至于怕成这样。”

    “不不不!”

    裴固舟慌忙摆手。

    “臣不是怕得罪元帅府,太上皇乃千古罕见的英主,只要您在,叛乱定能平息,臣与儿子定能返回长安,臣的财产,也不会损失一分一毫。臣,臣是希望儿子光明正大的出仕,又不愿他与叛军一刀一枪拼杀……在您身边他最安全。倒是臣这一路上,万一遇见……”

    从李玙登基起,剑南道上下人等,无不提着‘圣人’两个字说话,独这个裴固舟体贴,每每提及,皆以‘元帅府’替代,唯恐惹他不高兴。

    李隆基冷硬的面色缓了缓,铃铛忙扶起裴固舟。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小事一桩,朕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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