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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7章 别来沧海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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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方就是冷, 与蜀中截然两样,才十月夜里就过了霜,城门铜环上结着细碎的露珠。裴固舟一行人到了灵武城外, 凭新封宰相崔圆的名帖叫开城门, 没见到新君李玙,倒是先见了那位大名鼎鼎的新晋户部侍郎兼江淮租庸使,第五琦(姓第五,名琦)。

    “太上皇的身子不错吧?”

    第五琦说着, 视线并未从面前的账簿和算盘上移开,甚至边说话边乒乒乓乓地拨拉着算珠。

    裴固舟很能体谅他忙, 不仅不生气,反而津津有味地瞧他指法。

    国朝看不上商贾,但很器重财税官员, 当初的杨慎矜, 后来的韦坚,都从财税上起家,表面上, 十大节度使执掌兵将人口,决定是战是和,百姓能否繁衍生息。但对皇帝来说,能征税, 把人口转换成金银的官员,才是心腹, 是自己人。

    第五琦出身平民,姓氏不显,当初在韦坚手下任职,操办过万县贸易会, 那时便颇有能吏之名,可惜受韦坚案牵累被贬,一路贬到过从六品的县丞,后面才慢慢升到北海太守贺兰进明手下做录事参军,管了一阵军需。

    新君登基后,江淮、蜀中两处粮米迟迟不至,李玙着急上火,李隆基也深知长此以往,不光李玙的帝位坐不稳,连他这个太上皇也得叫人拱了。所以一俟逮到裴固舟,立刻叫他出钱出力向灵武运粮。

    另一方面,第五琦自告奋勇,打通了沿长江、汉水、洋川郡直抵扶风的转运线路,将江淮粮饷源源不断运到前线,稳固了李玙的根基。

    今时今日,不论品级名头如何,第五琦才是李玙手下最倚重的人,且他在灵武耽搁的时间不会长,江淮秋粮月末丰收,他肯定得赶去督粮。

    裴固舟悠悠道,“蜀中地气和宜,山川秀美,少城外还有温泉,太上皇年纪大了,卸下担子安心养着,新长出来的胡须都是黑的,闲来无事,夸赞圣人年轻力壮,能干顶用。”

    “他老人家高兴就行!”

    第五琦白皙细长的手指在算珠间腾挪,实在灵活,终于大篇账目算出底细,他眼神怔忪,硕大的头颅顿在半空,好半天才转来看着裴固舟。

    “圣人登基三个月,太上皇就封出三个宰相。如今打仗,亲贵们不敢生事,在任的官员却是丁点儿怠慢不得,新朝廷拢共五六十号人,都在四品往上,俸禄一多半儿出自裴老板腰包,您不心疼吗?”

    在商言商,原是最简单直白的。

    裴固舟真喜欢第五琦这个锱铢必较的脾气,摇头道,“倾巢之下安有完卵,下官已下定决心,要以全副身家报效朝廷,细账就不算了。”

    第五琦抚掌说好。

    “就凭裴老板那十车黄金三十车白银,换个四品绰绰有余。”

    他颇为艳羡地啧了两声。

    “听闻您家娘子与圣人内眷颇有渊源,叙个旧,三品也得啦!您瞧我,这登天梯且爬呀。”

    “那是谣传。”

    裴固舟的视线落回算盘上,正色道,“那一位惹了大祸,请第五郎官千万莫在圣人面前提什么渊源,不然就是要了下官的命!”

    “……啊?对不住对不住!”

    第五琦只是想套套近乎,闻言顿时满脸的不好意思。

    “我出身乡野,闹不明白长安人曲里拐弯那些事儿,你们姓裴的,姓李姓杨的,都是大姓,还有韦家,早年太上皇上台就砍了一遍,血流成河,几可飘橹,头几年韦坚案又砍了一遍,连圣人的原配正妻都和离了。我还以为天下的韦姓绝了种,没成想到灵武一瞧,竟又出了一位姓韦的宰相!”

    “韦见素啊……”

    裴固舟整了整脸色,慢条斯理道,“您经历过起落,明白这里头的道道,其实封相封的哪里是他呢?只是扈从入蜀这桩事罢了。”

    “对对。”

    两人对上了切口,彼此狡黠地眨眨眼,第五琦索性直言。

    “崔圆连走一趟都不肯,分明没把圣人放在眼里,韦见素庸懦,在马嵬坡吓破了胆子,房琯嘛,自负才华,其实满肚子空头文章,才来一两日,居然就向圣人进谏,说杨钊盘剥百姓令天下怨恨,才惹出今日战火,圣人尚未施行德政就重用我来征税,是第二个杨钊……笑话!没有税款,这几万朔方兵,元帅府几万新兵,都得闹起来!”

    裴固舟谦虚地摆手。

    “国事万万千,军政我更不懂,不及您见多识广,看得透风向。我嘛,没惦记紫袍加身,只想保住京里的铺面,关中的田土,等战事平息,定然挂冠而去,继续打我的算盘!”

    “那就好!”

    第五琦站起身,低沉的嗓音回荡在空荡荡的房间里

    “不瞒裴老板,我来,就是想进凌烟阁!断断不会让什么韦见素、房琯,挡了我的道儿!”

    当天下午,黄金入了新君私库,白银入了元帅府公账,裴固舟也在行宫附近一条曲里拐弯的里弄安顿下来。从房子到巷道都是新修的,粉墙上还沾着灰,街口仿京中惯例,种了几棵芭蕉,无奈水土不宜,半死不活地。

    “中贵人这话,下官承受不住!”

    裴固舟站在花园,背着手看下人搬家私,站了好一回儿,直到屋檐下的光带渐渐转了方向,他才抬起头。

    “下官千里迢迢投效而来,大半身家充公,哪里还会故意欺瞒圣人呢?不过是出城时场面太混乱,只顾得上带顶用的东西走,诸如名家字画、玩器、古董、香料等,虽然价值千金,实在顾不得。下官所言句句属实,还请中贵人体谅,在圣人面前美言几句。”

    他的态度客气里带疏离,不肯与章台视线相接,全副注意力落在一架包裹得十分严实的玻璃质地八面大屏风上。章台简直窝火,这样难以运输又无甚大用的物件儿,他费劲巴拉,运到成都,又运到灵武,却说一两沉水都没带出来?

    ——骗鬼呢!

    “是奴婢眼拙!方才冒冒失失喊了声裴老板,实在该打!”

    章台一甩拂尘,轻飘飘在自己脸颊上拍了两把,嬉皮笑脸告罪。

    “本该喊裴郎官的!您看您头一日来,就升了户部度支司郎中,掌握全国财税,这官儿可不得了,等时局稳定了,那些节度使都得巴结您哪!”

    裴固舟还是不说话,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章台无奈,往前挪了步。

    “郎官给奴婢说句实话,这是冲谁?头先张良娣在时,您不是最疼奴婢的?您知道呀,咱们府里断不了这个东西,刚巧奴婢师傅办差去了,不然等他老人家回来,亲来拜望您?”

    “不敢当!”

    裴固舟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

    “到底是谁断不了这点子香料?张良娣不是早就昏迷了吗?难道圣人与她伉俪情深,轻骑转战多地,还带在身边?”

    他说着自己也不信,摇头推翻了。

    “圣人的样貌下官无缘仰望,不过在蜀中见过两回太上皇,虽然年逾七十,发白眼花,但那份儿闪耀出众的气度……从前内子亦道,圣人英朗胜过太上皇良多,在兄弟中亦是最最拔尖儿,难道还能少了倾心侍奉的女眷?张良娣算算年岁,也是过四十的人了,又大病过一回,该安养了!”

    储君的事儿不能细问,皇帝更甚,从前太子府与卓林相安无事多年,裴固舟从没一句废话,冷不丁来这么一下,打得章台措手不及。

    不过好在师傅教过,章台从容地呵呵一笑。

    “瞧您说的,圣人即便丑些,还能少了女人?不过张良娣嘛,打小儿一块儿长大的,要不是身份低,原本该她做正头王妃……至于昏迷云云,本来就是两人耍花枪……”

    “是吗?”

    裴固舟意外,挑起唇角再打量他,换出一种截然不同的神情。

    “下官半截子出道,论与宗室的关系,家族的助力,比不上韦郎官,论办差老练圆熟,比不上第五郎官,做这个度支郎中,实在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唯一可倚仗的就是裙带,从前杜良娣那根断了,幸而还有张良娣。请中贵人务必行个方便,让下官面圣之前,先去行宫拜会张良娣——哦不不,如今怎能称呼良娣?圣人可下了新的封号?当如何称呼?”

    一边说,裴固舟含笑指了指尾房。

    “那里头是给中贵人预备的见面礼。”

    章台笑容满面的脸顿时僵住,心里嗟叹,这差事办砸了!

    圣人不吐口,谁也不敢承认张秋微早死得透透的,尸身就埋在淡雪阁松树底下,上回听卿卿道,那院子叫叛军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连灰都没剩下。

    原本呢,给皇帝虚构内眷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儿,内侍上下两片嘴皮子一碰就完了,可裴老板不一样,他实打实跟太子府做了好几年买卖,沉水供应不及的时候,张秋微还亲自上门去讨过。

    他要见,一时之间还真不好推脱。

    “封号还没上,不过跟出来的只有这位,想来低不了。”

    章台大大方方介绍,不拿裴固舟当外人的意思。

    “就是这一向老跟圣人闹别扭……”

    裴固舟一脸好奇。

    “这还别扭哪?椒房专宠,多好的事儿啊!等回了长安,一趟两趟选秀办起来,还有她站的地方吗?”

    两人叽叽咕咕抱怨了一通张秋微多么难伺候,章台终于脱身而去,回了行宫值房就提底下人来问。

    “司马走了整整两日,到哪儿了?叫你们喊他回来,人呢?”

    底下一排低着的黑脑袋,彼此对望两眼,一个人惴惴回话。

    “追的人还,还没撵上李司马。”

    “没用的东西!”

    章台重重拍了一下案,不得不重新思考起对策。

    杜若见了李玙一回,原想天亮就走,可彻夜奔走,早困得头眼发花,一进房间,绷了许久的皮肉松懈下来,就走不动了,瘫软在被子里,想合眼却合不上,神思越发明晰,一帧帧回放着李玙的一举一动。

    ——老。

    这个字从前从来不曾出现在杜若的思维里。

    最多最多,念及太上皇荒唐的举动时,实在不能理解,只能归因于衰老。

    离开长安后她颓丧了很长时间,无心赏玩从长安至湟水县城,千姿百态的山川河流,甚至不能够放松面皮笑一笑。

    但最终,所有的伤春悲秋都在石堡城烟消云散。

    阿布思说得对,她是孱弱无力,可她懂得怎么挣扎着活下去。

    在这方面,她比阿娘强,甚至比战场上中了一箭,截断手脚的伤兵强。

    多的是人不肯拖着残躯过下半辈子,宁愿自尽,但她肯,苟延残喘也是活。

    越活得长活得久,看到那么多人死去,而她依然活着,杜若就越自信强大。两人长久隔绝,每每想起,眉目全然陌生,音调身形亦是模糊不堪,甚至不能想象当初曾与他耳鬓厮磨过。

    在她的信念里,失去软肋的李玙孤山一径,再无对手,果然就在马嵬坡突破钳制,一举翻转局势……可他的头发竟已白了。

    难怪古人说两鬓白发,李玙的前额发丝依然乌黑浓密,两鬓却闪着无数银色的光粒。他大她十岁呢,从前她不知道十岁是多么深刻的沟壑,阿玉与太上皇不也琴瑟和谐么?现在才发现,克复上京这副担子对他而言,实在是太重了。

    这一觉直睡到天光大亮。

    窗外蝉鸣阵阵,随着风起伏,仿佛千里麦田,一径往东倒,又往西歪,她合着眼,神思昏昏倦倦,只觉吵闹。

    “海桐,关窗子。”

    没人应她,倒是阿姐絮絮念叨她又买新裙子,思晦轰隆隆跑过回廊,房妈妈在窗下叽咕,说小菜涨了价。

    夏日午后实在惬意,尤其她闲适惯了的人,万事不管,一说歇中觉,整个人散了架的摊开……

    “阿耶还没回来?”

    杜若把手覆在眼皮上,耳后一层腻腻毛汗。

    有人进了屋,从她枕下翻出纨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习习凉风卸了她满心烦躁,杜若闭着眼受用。

    终于清爽了,她轻笑着往虚空中抓,奇怪没触到实体。

    轰地一声巨响。

    狂风贯穿房间四面冲突,撞到脸上,塞了满嘴黄沙,窗扇整个崩开,叮叮咣咣打墙,外头青灰天色,阴雨密布,肃杀萧条的景象分明是秋日。

    ——至于替她打扇的人?

    哪有什么人。

    空荡荡的房间里,只有她自己的包袱顿在案台上。

    杜若愣了好一阵,起身抹了脸,拿包袱开门。

    冷不防一脚踩进水里,溅脏了绣鞋,一把湿漉漉的青灰油纸伞靠在墙边,伞尖底下汪着一滩水。伞柄上刻的流云纹,撑开来,伞面上一尾赤金鲤鱼,一丛小白花,那鱼儿身姿好窈窕,弯着尾巴,摇曳出满池细碎的涟漪。

    她擎着伞,滴滴哒哒的水珠错落满身。

    掌柜刚巧上楼来,热心地搭话。

    “您出去过了?我还以为您睡着,别走啦!瞧雨大的,没出城就湿透了。”

    “几时下的雨?”

    掌柜仰头想了想。

    “您回来隔半个时辰开始下,先还小,后头越下越大,没停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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