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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3章 君言不得意,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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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仆固怀恩猛地醒过来, 五脏六腑疼的直往外冒火气,像黑暗里被人往肋下狠狠捅了一刀,又像坠马挨了铁蹄踩踏。他睁开眼, 杯盏狼藉, 袖子上酒渍混杂凝脂,浓腻发臭,一把温酒的蓝釉双耳壶翻倒在案角,稀稀拉拉滴水,

    他头疼得厉害,咳得喘不上气, 忙提过来一仰脖。

    ——却只得几滴。

    “将军口渴?”

    嫩藕似的手臂冰凉,蹭过滚烫的耳朵脸颊,舒爽得叫人嘶气, 亮晶晶的银杯盛着一汪清亮甘甜的泉水。

    仆固怀恩燥热无比, 嘴唇下意识往上挨,没挨着。

    再努努。

    哗啦——

    她把水全泼了。

    满堂大笑,舞乐声顿了一顿, 欢快地继续了。

    仆固怀恩拇指摁着太阳穴,费力睁大眼。

    将燃尽的烛火摇曳恍惚,那挑逗他的女子是回纥汗国的公主,见他醒了, 矜持地提起裙子,走回主位坐下。

    回纥贵妇以鲜红正色为尊, 衣料厚重密实,大翻领,袖口紧窄而腰身宽大,领袖镶着极宽阔的织金锦边, 又爱戴桃形宝冠,那冠子比公主的脸还大出一圈,沉甸甸地,仿佛头上多长出一个头,两边挑出长长的步摇。

    再往下看,高原湖泊般深邃清澈的湖蓝大眼睛,细柳样高拱的眉形,嘴唇涂得油汪汪的,公主年逾三十,五官远不如唐女细致精美,但说起话来懒洋洋的,有种唐人少见的放荡风情。

    “公主消遣在下。”

    仆固怀恩抹了把脸上水渍,没生气,口气甚至有几分亲昵。公主把头点点,操一口夹生唐话,不紧不慢地回他。

    “你千里迢迢走来鄂尔浑山谷,请求与我回纥结亲,我消遣你又如何?”

    不如何。

    仆固怀恩心里腹诽。

    他两个女儿十六七岁,虽非绝美,毕竟青春鲜妍,葛勒可汗却毫不动心,一挥手全甩给儿子,可见已是自认衰老。又回纥人没有朝廷,国民都是可汗奴隶,长公主在牙帐引逗□□使节,无人出声约束,反哄笑看戏,可见彼国男女杂处,并无尊卑之别,公主的权势兴许还强出那十多位王子。

    两条相加,为国事家事计,他舍得出女儿,也得舍出自己……

    不,就连奉旨同来的宗室子李承采、副将石定番也得舍出去,总之公主看上谁,谁就得虚与委蛇一番。

    “将军酒量不浅,”

    公主眉梢吊得老高,翘着一双天然赤足,笑吟吟在酒案上打拍子。她脚踝上的红丝绳缀满鲜红宝石,与脚趾蔻丹相映成趣,裙底风光甩甩荡荡,引得人遐想万千。

    “不如我们打个赌,将军喝一口,回纥出一千人,如何?”

    仆固怀恩顺着她修长的小腿把席面看了一遍。

    李承采趴在桌上装睡,两手紧张地扣着躞蹀带上的小银刀,生怕可汗摔杯为号大开杀戒,石定番的铠甲和唐刀丢在远处,抱着舞女吃酒吃的忘乎所以,竟没听见公主挑衅。

    至于可汗本人,花白的小脑袋垂在胸前,随着呼噜声阵阵起伏,睡得正香。可汗的长子二十七八岁,已经被封为叶护,即回纥语中的王,当是可汗属意继位之人,看起来颇健壮威武,却是不听不看不说话,提着酒壶自斟自饮。

    旁的什么宰相,首领,将帅,十多位亲贵……歪的歪,倒的倒,全散了神,唯独公主双目灼灼,还在等他的纰漏。

    仆固怀恩站起来,好像牧羊人淌过湍急河流那样,横穿过东倒西歪的回纥亲贵和舞女,撞开挡路的矮几,叮叮咣咣扎到公主眼前,双臂一张,大喇喇扑倒,压着她肩膀,摘了冠子扔在一旁,用蓬松的散发和粗硬的胡须在她胸口揉蹭。

    “诶,诶诶——”

    公主猝不及防,两手紧着推,“才说你能喝就发疯。”

    “喝酒太慢。”

    仆固怀恩噗嗤笑出来,越贴越近,顺着公主松软的胳膊往上碾磨。

    “咱们来痛快的!一万人,三万匹马,一晚上不够,陪你三晚?”

    他捏着公主的下颌角挑剔地左右转着对光看。

    徐娘半老,风韵犹存,拆了那破烂冠子,还算清秀。

    “不过要叶护亲自领军!”

    “你——?”

    公主眼底戒备,仆固怀恩亲昵地在她耳根兜了一把,望向宴席那头,口气随意地近乎粗鲁。

    “叶护肯不肯跑一趟灵武,见识见识长安风光啊?”

    叶护没接话。

    舞乐声昂然一转,从高处荡下来,又是一个新的回合。

    仆固怀恩有些动气,起身要走,公主却不肯放,长臂勾着他的肩膀,顺势往臂弯里一软,就拖住了。

    树杈上传来夜枭的咕咕叫声,乌云遮了月,廊下一片晦暗。

    仆固怀恩低声抱怨。

    “叶护看不上我,公主何必诸多做作?”

    “你去外头醒醒酒。”

    公主笑着指窗外。

    他醒悟过来,欢喜地托着她的头放上软垫,扯过开席就脱掉的大斗篷周全地盖上,甚至有余裕拍拍翘臀,才推开菱格形雕花门。

    清风一拥而入,冲散满屋酒色腌臜,更带进一抹清凉的月光。

    仆固怀恩反手推上门。

    一仰头,便看见两座高耸入云,几可登月的瞭望塔。

    鄂尔浑山谷的单于城,整个都是土黄色的,城墙、宫室、庙宇、街道……通通仿佛昨天才从泥土里拱出来,只有高大的城门洁净无比,一片纯白,代表着回纥人信仰的天上神国。

    圆锥形的瞭望塔耸立在城门两侧,高达二十丈,越往上越尖,下面大半截彻底密封,只在最上面露出两排精致的小窗,仿佛美人的牙齿。

    突厥汗国灭亡之后,回纥、黠戛斯和其余各族三足鼎立。照旧例,国王应向李唐称臣,受朝廷俸禄,官拜都督,但回纥和黠戛斯皆不甘于此。为免生事,太上皇将两国同时升格为藩属国,册封两位国王为可汗。

    相比之下,回纥的势力范围离李唐更近,往来更频繁,葛勒可汗更具雄才大略,趁李唐无暇西顾之际悍然发兵,消灭黠戛斯统一大漠。

    这座单于城,便是他统一的丰碑。

    以仆固怀恩老练的眼光打量,如此城池,只要立心固守,外敌再强也毫无办法……所以回纥汗国名为藩属,有勤王之义务,却能无视李唐的屈尊求助,毕竟在草原上,李唐已经没有东西能与回纥交换。

    树下站着一个高挑的人影。

    仆固怀恩认了认。

    手腕上寒光闪闪的绞丝银镯,腰上雪亮的无鞘短刀,最后才是一张英气飒爽的面孔。

    移地健,葛勒可汗的幼子,才十六岁。

    瞧身形还是个孩子,可面孔已经成了人,凤眼狭长,眼尾放肆地上挑,一开口便是地道的长安官话。

    “叶护不肯去,我去,但你两个女儿归我。”

    仆固怀恩有些意外。

    入城三天,接风宴吃了六遍,连公主都上手轻薄了,但还没与移地健搭过一句话。这倒不是移地健自矜身份,不肯搭理□□使节,而是可汗与太上皇一样儿女众多,排出来十八、二十数不明白。但他年纪太小,仆固怀恩不信可汗能把兵给他。

    移地健笑了,露出两只可爱的小酒窝,愈发显得天真稚拙,可是他随即举动却叫仆固怀恩当场倒抽了一口冷气。

    只见他沉稳地看着来使的眼睛,双手抱拳,虚虚往右上方拱了拱。

    ——这是长安官场暗指圣人的动作!

    他去过长安,他有意染指中原!

    一阵冷风吹来,树枝沙沙作响,移地健很满意仆固怀恩被震慑的神情,直爽地开出条件。

    “将领才娶将军的女儿,可汗当娶天子女。”

    “以天子女作保,可汗会给我兵的。”

    灵武城。

    仿佛月前那一幕的重现,又是宴席,又是舞乐,只是宾主颠倒,这回坐在上首的是圣人李玙。仆固怀恩呆呆盯着放肆的回纥公主,有些遗憾盘亘在单于城里时,光顾着跟移地健纵论天下,没能做一回她的入幕之宾。

    公主与圣人相谈正欢,毫不拘束,连声哈哈大笑,是真喝高兴了。

    “后悔了?”

    移地健用手肘顶他。

    “唐人真真荒谬,上阵打仗的是将军,联姻的倒是宗室?”

    移地健带兵马来投灵武,满以为能见到大名鼎鼎的郭子仪,却扑个空。

    崔乾佑在潼关被郭子仪打得头破血流,只得退往蒲津,县尉假意迎进城里,又有宗室子夜半斩断城墙绳索,放郭子仪进城,崔乾佑逃往安邑,又被县令摆了一道,损失兵将过万,只余空身逃走。

    捷报发回灵武,赶上仆固怀恩回来,两件喜事并作一件,满城大肆庆祝。

    仆固怀恩长长地嗯了声,提起筷子巡检席上。

    鲈鱼片的鱼脍,烤得将将好的羊腿,蘑菇和小葱焖烂熟,还有鹅掌,四盏八盘,肉也好酒也好,都是灵武罕见的奢华贵重,可他只喜欢白水煮牛肉。

    “话不能这么说,郭将军不是寻常将军。我在回纥时,他因夺回永丰仓,打通了潼关到陕州的道路,已经升任天下兵马副元帅,以兵部尚书、平章事之尊,兼领朔方、陇右、河西三镇节度使,离王忠嗣只有一步之遥。且王忠嗣致死仅有军权,从未加封平章事,而郭将军虽不在中书、门下,却有参预朝廷机密之权,既是将又是相呐!”

    仆固怀恩觑着移地健。

    “你大哥是叶护,你叔叔达干是宰相,你最多算个将军,回纥人能一身兼将相两职吗?”

    移地健纤薄的嘴唇抿紧了,孩子般不服气地用筷子戳牛肉。

    “他既大权独揽,何必替李家拼死拼活?那个什么王,一看就是窝囊废!”

    李承采确实提不起来,听圣人给回纥公主上尊号‘毗伽’,公主又一径瞅着他笑,吓得脸都白了,跪在御前瑟瑟发抖,说不出个整话。圣人只得加封他做敦煌王,他才哆哆嗦嗦应了个是。

    可是刚才公主酒鼾嚷热,说着话忽然当众扯开披帛,露出满身雪白皮肉,惊得李唐官员纷纷垂首走避,李承采张口结舌,竟晕了过去,惹得公主大为嫌弃,皱眉踹了两脚,场面一时尴尬,最后还是皇后下座揽了她遮掩。

    “你不懂。”

    仆固怀恩往嘴里塞满牛肉。

    “唐人讲究门当户对,公主喜欢招揽什么人在家,圣人不会追究,可是明面儿上不能让将领与外族联姻。”

    “那你女儿不作数了?”

    仆固怀恩顿了一下,声音更低。

    “我女儿,只是你的滕妾,不是正妻。”

    经他这么一说,移地健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调皮地在桌子底下抓住仆固怀恩的腰带,仿佛盟誓,又仿佛许诺。

    “我可只认您这一座泰山哪!”

    “不不不……”

    仆固怀恩顿时紧张。

    从鄂尔浑山谷回灵武这一路,移地健都在表达差不多的意思,他推拒过,也警告过,但这孩子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总把话绕回来。

    他不可能跟女儿女婿去回纥讨生活。

    仆固家经营数代才在李唐扎根,有了时代风云中循隙而上的机会。

    他的野心,最多到异姓封王,绝不可能勾结外族自立——那有什么好处呢?华夏正统讲究法理和血缘,将领自立便是予人口实,人人得而诛之。

    “岳父大人,您瞧着罢!”

    移地健手指轻轻点着桌角,两眼冷冰冰瞟圣人。

    “从前□□不肯把真帝女嫁到草原,只给宗室女甚至宫女,却要草原人磕头叩拜,尊为可敦,甚至以其子为可汗。但这回,我要替可汗开个例!您给我透个底,圣人最宠爱哪位帝女?”

    “圣心难测,外官如何知晓?这个你得问敦煌王,不过真帝女尊贵已极,为何还要最受宠爱的呢?”

    话是这样说,他飞快地瞥了一眼上头。

    皇后坐在圣人身侧,一只手被圣人亲昵地握住搭在腰上。

    烛光照亮她头上辉煌的金凤,却刚好隐去了她柔婉的五官,令她的身躯像个陈列首饰的底座。这真可惜,她膝下无儿无女,不然单凭这份宠爱,谁娶了她的女儿可不就平步青云吗?

    “嗯?”

    移地健疑惑他为何如此愚钝。

    “掌上明珠落入他人手中,他才知道怕,知道听话呀。”

    仆固怀恩一愣,蓦然发现,他给李唐招来一匹喂不饱的狼,可他却不能发作,只能徐徐劝导。

    “三位帝女俱已婚嫁,膝下儿女成行,不宜和亲。”

    “是吗?”

    移地健挑高眉头,故作不解地反问。

    “不是一个寡妇,一个待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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