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试验品
严昊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首先是白色。纯粹的白色，盖上阴影的白色，无法聚焦的白色，接着他发现那只不过是地板，而自己大概正处于跪伏的状态，额头抵着坚硬的地面，嘴巴被什么东西给封住了，双手被束缚在身后，双脚也一样被紧紧绑在一起，怎样都动弹不得，想挣扎着起来，却最多只能翻个身子，最后侧倒在地面。
他费劲地扭转着脖子，想看清楚周围环境，却看到令他瞪大双眼的场景。
原来除他之外，这里还有很多人也被关在一起，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粗略数数大概有五六十人，他们的手脚都被特殊材料的镣铐锁住，嘴巴贴着宽胶带，无论怎样发声，最终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严昊估计自己的样子看起来应该也没差，便索性移开眼，继续观察其它地方，发现这是一个大概有六十平米的房间，并且有两扇门，分别位于房间相反方向。
这是哪里？
他刚刚明明还在做任务，是谁突然袭击了他？是任务失败了吗？不，不应该，他当时明明再三确认过危险已经解决，不会有漏网之鱼这一说。
那么到底是谁把他绑来这里的？
还有其他人，他们又是什么时候被绑来这里的？他们有的或许和严昊一样刚刚醒来，满脸写着困惑和疑虑；有的可能已经醒来好一会儿了，开始做出一些过激的表现，比如在束缚下像个虫子一样蠕动着身子想要逃离，又比如以头抢地之类的疯狂之举；各异的神色呈现在一张张陌生的脸庞上，严昊心里的不安也越来越强烈，他隐隐感觉到，这次的事态是真的超出他能掌控的了。
但其实更令他在意的，是旁边覆盖了几乎一整面墙的透明玻璃，玻璃旁边就是一扇门，很显然是用于两个房间相通的。
透过玻璃可以清晰看到隔壁的房间。
那个房间的构造看起来和现在严昊所处的房间没有太大差别，只是在房间的角落里，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地上，他没有像严昊身边的人一样做出任何激烈的反抗，他只是静静待在那里，像睡着了一样。
那个人是侧对着他的。对方身形修长，头发是罕见的纯白色，乱糟糟的，不像是染出来的，长到能盖住大半张脸的地步，露出来皮肤也是雪白，看起来有些病态。因为看不清脸，所以连性别也是模糊的，一身纯白色的宽大长衫套在身上。他的双手双脚都被锁链牢牢束缚住，就连脖子上也被一个厚重的枷锁套住，所有的链条都和房间的墙壁紧密相连，这样的设计意图已经非常明显了，就是要把这个人困在房间里面，但不管怎么看都会觉得这幅画面实在太过诡异，因为这样的待遇实在不像是针对一个人，而像是为了锁住一头猛兽。
对呀，那家伙，是人吗？
严昊紧盯着那人，似乎要把玻璃给盯出一个窟窿来。
没过一会儿，大概是见房间里的骚动越来越强烈，旁边的房门缓缓打开，终于有人露面了。
骚动声停止了大概两三秒，接着房间里响起更大的喧闹，严昊也努力仰着脖子想看清来者，却无奈于周围人群的激动，他们大多都晃着身子朝门口拥去，慌慌张张地挤作一团，导致自己什么也看不见。
突然一声枪响彻底终结了这份喧闹。
人群一下子散开，严昊这下可以看清有个家伙脑门中弹，尸体倒在地板上，双眼无神地大睁着，大概在死亡前一刻，都不能相信这一切会真的发生吧。
站在尸体旁边一共有五个仿生人，他们列队整齐，穿着统一的制服，手里端着一把一看就威力不小的精准步/枪。
接着，为首的一位仿生人上前一步，对着失神片刻的人群说：”不要试图反抗，不然，你们的下场将会和这个人一样。“
他转头示意队伍末端的另外两名仿生人动手，那两名仿生人随即出列，拉起人群中的一个人就往外面拖，然后他们解开了对方手脚的束缚，还替他撕开了封住嘴巴的胶带，那人惶恐又有些兴奋地抬起头，却又一下子被抓住领子，提起来，被带到了另一扇门前。
”这是第61次同类构筑与认知功能测试。“
房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女声，严昊抬起头寻找声源，看到天花板一角的音响，以及旁边正在运作的监控摄像头。通往另一个房间的门于是打开，被提出来的人终于感觉到不对劲，挣扎着就想逃走，却又被一把抓回，那两个仿生人跟丢垃圾似的把人一下子丢进隔壁房间里，下一秒房门即刻关上，任由那个人怎么拼命地敲门哭喊，他们也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开，透过玻璃观察里面情况。
此刻房间里仍被束缚着的大家才注意到另一个房间的危险性，个个都屏息凝神，紧盯着玻璃那边状况。
严昊也是其中之一，即使直觉知道进入那个房间一定凶多吉少，还是忍不住想搞清楚其中具体危险。仿生人才提到过第61次测试，他这边也注意到，刚刚被抓走的那个男人衣服上贴了一个号码牌，上面写的正是61。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他们这多半是被什么神秘机构抓来当小白鼠了吧。
也不知道这个测试会怎么搞，反正房间里面的那个男人已经吓得几乎完全站不起来，在意识到不会有人给他开门后，他只能脸色惨白地扶着墙，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恐惧。
另一边，严昊在观察对面的同时也在悄悄打量起仿生人的视线范围，发现想趁他们不注意溜走的话实在是不太现实，便暂时打消了念头，专心打量起玻璃另一面的情况了。
大概是见男人没有丝毫动作，那个冰冷的女声再度响起。
”61号，请立即接近你面前的目标。“
那个被叫做61号的男人明显吓了一跳，犹犹豫豫地看向所谓目标的方向。
正是那个白发的家伙。
”61号，动作快点！“这次的女声带了点不耐烦，加重了语气催促道。
61号清楚自己的处境，如果再不行动，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索性一咬牙，扶着墙壁，哆嗦着身子就朝目标靠拢。
严昊被他的紧张感染，也不由得捏了一把汗。
随着61号刚踏出几步，大概也就走到了房间中线的位置，一直垂直头不作声的白发突然抬起头来，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61号又不敢动了，他求助地看着玻璃另一侧的人群，可大家的脸上并没有比他轻松太多的神色。
可就当61号堪堪踏出下一步，另一只脚的前脚掌还没来得及落地，大家只能看见一道白色的残影从眼前闪过。下一刻，出现在严昊他们眼前的，就是61号的肚子被一只手贯穿的场景，穿过他身体的那只手上还有鲜血在往地上滴落，而做出这一切的，是刚刚还坐在角落里的青年。
对，没错，被手。
严昊拼命眨了眨眼，试图避开看花眼的可能性，但不管他怎么用力眨眼，眼前的景象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白发青年的臂膀看起来并不粗壮，甚至在宽大的衣袖的衬托下看起来略显瘦削，但若是能将人的肚子直接贯穿，那其中的力量实在难以想象，而且严昊看不出他装了任何义体，外表看起来就和无义体人类没有任何区别，但刚刚那个速度又是怎么回事，他根本没有看清那家伙起身、接近、出手的动作，这也太快了，快到……
根本不是人类能做到的。
接着，那人把手一把抽出，似乎毫不在意地甩了甩手上残留的血液，转身退回了角落。
严昊倒吸一口凉气，而此时他周围的所有人，都已陷入更深的恐惧与绝望中。
他们有的早已涕泗横流，有胆小的甚至直接晕倒过去。
严昊用力捏紧了拳头，直到指甲嵌进肉里带来的钻心疼痛，才能让他从麻痹感中解脱出来。
冷静。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到的事情，也是他最擅长做的事不是吗？思考，思考，思考，只有强迫自己思考才能找到出路，在危险真正来临前一秒都是会有转机的。
如果自己没猜错的话，他们这些人被抓起来这件事很可能和最近报道里的失踪案有关，不过，严昊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号数，99号，也就意味着，实际的失踪人数比先有报道的要多得多。大概也是因为下手的对象比较特殊，基本集中在流浪汉、雇佣兵、站街女之类的独身人士，周围没有亲密的人，就算消失了的话也不会引起注意。
背后操控这一切的，一定不是个简单的组织。
严昊脑子里乱糟糟的，虽然说西区遍地都是危险，可和这次的境况比起来，之前他遇上的都只能说是小打小闹。他拼命想出一个又一个计划，却只能一个又一个否决掉，被抓住扔进另一个房间的人接连不断，而那里堆的尸体也越来越多，偶有几个想趁乱逃走的，都被一枪击毙，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那几个仿生人显然是听从指令行事，露不出丝毫破绽，而那个冰冷的女声只会一遍遍重复着号数，让人不禁怀疑，那也只是个普通ai罢了：
”这是第74次同类构筑与认知功能测试。“
……
”这是第89次同类构筑与认知功能测试。“
……
一遍又一遍。
眼看着号数即将轮到自己，前面所有人毫无疑问都死于那个怪物之手，对，就是怪物，在自己眼前亲手杀死了几十个活生生的人，杀人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轻松到好像捏死一只蚂蚁似的家伙，难道还不能被叫做怪物吗？
严昊的掌心早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被自己抓得血肉模糊。
一直到自己也被解开束缚，站在房间门口时，严昊都还有些茫然，觉得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他还没准备好，怎么就变成这种局面了。
他脑子像宕机一样，呆呆地看着一地的尸体，他们的死法各异，表情也是极尽扭曲，每一双瞪大的双眼此刻好像都转向他，紧盯着他，他甚至听到空气中的嗤笑，嘲笑他的软弱无能，嘲笑他也将踏上黄泉。
严昊无端觉得愤怒，不明白为什么死后的尸体都能令他如此厌烦。
后面他懂了，他的本能又在替他转移恐惧了。
借由着这份愤怒，严昊颤抖着抬起头，正对上角落里的那个怪物。
可真看清他的脸了，严昊发现自己实在难以称对方为怪物。
纯白色头发的青年，20岁左右的模样，有着浅葱色的眼睛，皮肤雪白，漂亮得几乎雌雄莫辨，像天使一样。哦当然，严昊没见过天使，他指的是红弦夜总会里的某几位性偶，算得上是红弦招牌了，她们的标签就是天使，她们的名字也叫天使。也往往会装扮成银白色长发加上浅色的双眸，背上加装一个外躯干翅膀义体，纯白色的，上面的羽毛看起来栩栩如生，真和鸟类的翅膀一样，之前有一次严昊还忍不住伸手想去摸一下，被保安一下子钳住手，扔夜总会外了。
不，想什么呢。就算他长得跟天仙一样好看，他也只能是个长得好看的怪物。严昊扇了自己一巴掌，强迫自己回过神来。
但这个小怪物的那双眼里，分明充满了恐惧，身体也以着极微小的，难以察觉的程度颤抖着。
他在害怕吗？
他在害怕着什么？
他明明强成那个样子，明明也已经杀了这么多人，自己毫发未损，他到底在害怕着什么？
音响里再次传来催促的声音，玻璃另一侧几个仿生人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
怎么说呢，在这个时候严昊突然理清楚了一条特别清晰的逻辑——造成前面所有人死亡的罪魁祸首，不是这个被控制住还害怕得发抖的家伙，而是把他们抓到这里来，把他们当试验品，不给丝毫解释就扔进房间里的人，是他们造成的恶果。
没错，就像是笼子里的野兽本身并不会吃人，是把活人看好戏一般地扔进去的家伙在“吃人”。
想通这一点后，严昊就迅速拿出之前应对那些赛博精神病的经验。之前也遇见过类似的赛哥，他们失控狂躁，对周围人发动攻击，往往是基于一些外界刺激，大多数都是来自于外界的威胁或者敌意，因为大量义体的植入，他们的感知都很灵敏，一点点的敌意在他们感受下都是涛涛巨浪，严昊针对这种情况的赛哥往往就会把心中的敌意降到最低，尽力伪装出友善相助的态度靠近。
这也是为什么严昊能够成为制服赛博精神病佼佼者的原因，他太会隐藏情绪。
因此，这时的他想努力放下戒备，放下敌意，放下恐惧。他慢慢举起双手，缓慢向前走去，一边走还一边试图与对方产生交流，虽然只是他一个人自顾自地发言罢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
他向前走了两步。
“你不用害怕。”
他又往前走了两步。
“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他离目标越来越近了。
“相信我好吗？”
行到离那家伙只有一米左右的距离时，一直单纯盯着严昊的他终于有了动作。
严昊承认在那一瞬间他被吓了一跳，第一反应是保持静止。
可接着，那个怪物却慢慢起身，牵制住他的长长的链条再次发出响动，他主动靠近，越来越近，严昊发现他真正站起来大概也就和自己一般高，看起来还比自己瘦弱。他歪着头，用他那浅葱色的眼睛细细打量着严昊的全部五官特征，陌生的眼睛，陌生的鼻子，陌生的嘴巴，他的外表全部都是陌生的。
但味道不是，这个味道他很熟悉，在哪里闻到过来着？忘记了啊，忘记了好多事情，但这个味道不会忘，它好像存在于自己的基础设定里，他被设定为服从这个味道。
最后，他弓下身子，拿他那早就沾满血污的脑袋，蹭了蹭严昊的脖子。
严昊呆愣在原地。
空气也像是凝固了一般，迎来了长久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