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天色渐暗，空中飘着细雪。从林府出来的路上，林伍和顾妤沉默不语，各怀心事。
方才林尚远在府上叮嘱的密语犹在耳畔。据他所说，如今大晋的朝堂渐成太子与燕王两派相争之势。太子乃皇后所生，燕王是贵妃之子，两人年岁相差不大，左不过二十六七。成帝偏爱燕王，与太子政见不一，时常打压。这位功勋卓著的陛下虽过盛年，但体魄犹健，心思不可轻易揣度。众大臣为了自保前程，不是做了燕王的羽翼，便是转投太子门下，更有投机者如风中草般倒来倒去。朝局变幻不定，明争暗斗，近年有愈演愈烈的迹象。
据林尚远的观察，在这些朝臣中，支持太子的大多是地位难以撼动的老臣、旧臣；而支持燕王的多是“锐意进取”的新派，其中最得力的便是吏部尚书陈戈，也就是顾妤未来的公公。
如果顾妤的婚事顺利，顾章的调令属实，那么他们顾家也将被视为燕王的支持者，燕王在朝中的实力便会更加巩固。
“更麻烦的是，陈昌是陈戈最得意的儿子。”顾妤仍然记得林尚远说这句话时，皱着眉头的神情。
陈戈一共有三子。长子资质平平，次子从小身体不好，全靠药吊着半条命。第三子陈昌打小便是颍都出了名的神童，读书过目成诵，聪慧非常，少年时连中两元不说，去年又在制科御试中得到了陛下的青睐，是大晋的朝堂新秀，有头有脸的人物。
“陈戈若是把顾姑娘许给其他儿子，兴许只是找个门当户对的。但陈昌一直被他老爹寄予厚望。许给了他，就表示陈戈非常看重与你父亲的政治联姻，陈家要与顾家永结为好，变成一根绳上的蚂蚱。”林尚远如是说。
顾妤也深知泯州节度使职权之大。泯州守大晋东境，是重要的军事堡垒。故而泯州节度使虽是外派的官，却有副五品的头衔，可掌军权。正是这权力，引起了他人的觊觎之心。
但更令顾妤担忧的不是外患，而是内忧。以父亲多年官场沉浮，他岂会看不透这桩婚事背后的含义？原以为父亲只是与陈大人交好才愿意重提旧约，可如今想来，他是否也有拿这桩婚事换取燕王的庇护的想法？
不得而知。她什么都不能推断，也不敢推断。兴许是父亲外派多年，对朝廷局势不那么熟悉；又兴许是他受了陈戈的欺骗，稀里糊涂入了燕王一党；但也许最坏的可能，是父亲对此了然于胸，早已决心投靠燕王，为自己的前程奋力一搏……
可无论如何，这桩婚事总是关系到她。无论是否愿意，外在的一切都在操纵她向那个既定的方向前进，身不由己。
“师姐……”
顾妤从思绪中醒过来，没听清小伍的话。
“你刚才说什么？”
林伍停下脚步，盯着顾妤。
“师姐，”他认真地道，“今天我哥的话你不必全都当真。毕竟身在朝堂，他有他的私心和目的。所以凡事还请师姐自己斟酌考量。只是我想告诉师姐，无论我哥如何，朝堂如何，无论师姐是否相信，我永远都站在师姐这一边。”
顾妤绽开一个轻松的笑脸，伸手按住小伍的肩膀。
“我当然相信你，永远都相信。”
很多话，她不需要说，小伍就全都知道。反之也是如此。他们太清楚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六年多朝夕相处的同门情谊，不是旁人能够轻易算计的。
他们相视一笑，慢步并肩继续走着。
“其实，有一件事我还是怀了私心。”
“什么？”
“是关于齐王……其实，我与他算是熟识。”
顾妤放慢了脚步，耐心地等林伍搜索词句。片刻后，他终于缓缓地说道：
“那时候我年纪还很小，又是庶出，林家从来没人管我，任我去街上疯玩，还有人看不惯我，巴不得我被小混混打死。除了我娘，没什么人疼我。结果有一天，我在朱雀大街惹了事，拼命地跑，一不小心撞上一个富家公子——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齐王府的世子呢。他才比我大了五六岁，心智却很成熟，像个大人。他就这样突然摁住我的肩膀，问我叫什么名字，从哪儿来的，怎么会把身上的衣服穿成那副破样子……说来奇怪，小时候我脾气倔，谁的话都不听，可见到他，突然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齐王看起来很儒雅，却又很威严，是一眼就能把别人看穿的那种人……很奇怪吧？后来，齐王带我去郑记锅子吃了一碗面，还把我亲自送回家，叮嘱家里人好好教导我。结果第二天我就被逼着上学堂了。”
“可最后，你不也没读出什么名堂，来溪棠山了吗？”顾妤哂笑。
“师姐别笑话我了，我真不是读书的料……”林伍不好意思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没有齐王殿下，我也去不了溪棠山。齐王的确是个与众不同的人，所以方才，我哥说要安排你和他比剑，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他是个值得结交的朋友。如果师姐能取得他的信任，以后在颍都办事也会便利很多。”
“好，我记住了。”
不觉间，二人已走到西街尽头，再向右拐个弯便是顾宅。
林伍停下脚步，把肩上的包袱递给顾妤。
“我就送到这里。颍都人多眼杂，被传了闲话就不好了。”
“你未免也太小心了。”
“嗨……所以我喜欢江湖，无拘无束，逍遥自得。哪像颍都，个个都是八面玲珑的老滑头。”
顾妤轻笑了一下：“有些事自己心里明白就好了。既然不是心中所求，何必成日抱怨，徒增烦恼？就当是暂时寄住在别人的屋檐下吧。”
林伍点头。
“师姐也要万事小心，尤其是身边的人。我听说有专门受雇于人、扮作仆役潜入别人家中的细作。师姐对京城还不熟悉，尽量别露了太多的底。若有事，就来林府找我，我一定竭尽所能。”
“我明白，谢谢你。”
林伍伫立在原地，目送顾妤逐渐远去，消失在顾府的侧门中。
他的脚尖感到雪地渗透进的凉意，握着伞柄的右手也开始失去知觉。像是刻意惩罚自己似的，他又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直到牙齿打颤，浑身发抖，才猛地转身，朝回家的方向奔逃而去。
那句在心底重复了千次万次的话语，他还是没有勇气向顾妤道出。
他到底是配不上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