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每当皇城南钟楼的钟声响彻天际，颍都便又见证了一位皇室子弟的崩逝。

    二十七声，是送别一位帝王；一十八声，是为纪念功勋卓著的王侯。

    八年前，曾有一位公主获此“殊荣”，让丧钟为她哀恸地鸣唱一十八响。

    她的封号叫做“祁元”。那一年，她只有十七岁。

    恍惚故人入梦，林尚远在床头辗转反侧。当他第四次睁开眼睛时，烛火悠悠，打更人敲着竹梆，才报三更。

    他倦怠地起身，夜灯将他瘦弱的黑影重重地按在白墙上。多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她。可今日见到顾妤，他才明白，原来祁元的身影从未自他心头抹去。

    林尚远掀开尘封的旧案，从架子最里层翻出一只紧锁的方盒。他小心翼翼地取出方盒中的画卷，在摇曳的烛光中，温柔地铺平细看。

    画上画的是多年前的一场春猎，骏马奔腾，旌旗飘扬。画中央有一红衣女子，骑着棕色烈马，头戴银冠。她专注地望着前方，双臂搭出一轮满弓，正欲射向奔跑的麋鹿。虽只是几笔简单的勾勒，可眉宇间的飒爽英姿依然扑面而来，让人不自觉地久久凝视。

    那时，他未及冠便中了二甲第一，次年在六部领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官。恰逢春猎，百官依例随行。他站在人群中，新奇地眺望这声势浩大的皇家场面。

    黄沙飞扬，鼓声震天，王公王子们一一现身，繁琐复杂的仪式……这些都没能引起他的兴致。

    直到祁元公主踏马而来，笑声朗朗，恍若天人。

    那时，有多少年轻的心为之倾倒呢？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他们都心甘情愿地为她赴死，绝无怨言。

    林尚远同那些人一样，无可救药地爱上了她。因而直到如今，他都无法接受她从宫墙上纵身一跃、自尽而亡的事实。

    冬夜是如此的安静，却又如此的漫长呵……

    他搓动赤裸的双足，抱着画，蜷缩在炭盆旁。

    顾妤的出现照亮了他内心柔软的痛苦，这痛苦与其说是对祁元之死的哀恸和震惊，不如说是出于没能救下祁元，也没能为她的死声张正义、感到无能为力的自责与愧疚。

    燕王这个无耻小人……林尚远咬紧牙齿，愤愤地盯着炭盆上的网罩。

    太子殿下筹谋多年，始终未能扳倒这个心腹大患。如今陈顾两家联姻，燕王平添了顾章（顾妤父亲）的助力，往后太子的日子只会越发难过……若太子不能顺利登基，他又该如何为祁元声张正义？难道要眼见杀人凶手高居庙堂之上，执掌生杀予夺的大权吗？

    不，他决不能让顾妤和陈昌顺利成婚。

    想到此处，他慢吞吞地坐回床榻边，摩挲着身后半温半凉的棉被。一个计划在他的脑海中慢慢成形。

    顾妤称病不出已有五日。

    这五日里，陈家父子还不曾派人前来问候，倒是附近大大小小的官宦人家，还有与江湖有牵扯的诸位世家子弟，都曾试探着扣门问询，想一睹这位声名远播的顾家小姐的风采。

    第五日，一封许怀通的密信悄悄夹在账簿和上门拜访的名帖中，送到了顾妤面前。

    信上写的，正是顾妤等待已久的消息：颍都各要臣的出身和底细。

    她独坐在无人小院的窗台边，对着茫茫大地映出的雪光，将信展开。

    据信中所说，朝中大势、陈家的境况……这些都和林尚远先前透露的一致无二。且看朝中任各要职的官员名单，太子与燕王的势力分布大致均衡，互有掣肘，更印证了二人相争之激烈。此时若是哪一方的天平新添了砝码，势必会打破平衡，激起千层浪。

    繁琐的官员名单后，有一份林氏兄弟的详尽资料。

    “林尚远字伯安；大晋开国大宰执、枢相林公之后，其父……宣帝六年生，成帝十三年进士二甲第一，性孤僻，多直言，或谓书蠹，不得升……太子健知其贤，上陈言以进……”

    太子党。

    顾妤心中的石头悄然落地。原来几日前，林尚远在城门口演的这出“迎客”，便是要在她心中种下疑窦、阻挠陈顾两家结盟。若说除了她以外，谁最有打断这桩婚事的心思，那必然非太子党莫属。林尚远借由自己之口，坐实了顾陈两家的联姻和父亲回京任职的消息，由此推断出父亲已大致归于燕王麾下。但此事对他们来说并非没有转机，但凡有一线希望，他们就会加以阻挠。两家的婚事是最好的突破口，而林尚远应该就是太子派来的排头兵。

    如果他们真有这样的心思，她倒大有可能从中获利。

    顾妤望着桌案上的香炉，想出了神。当她的目光重新落回纸面上时，已不自觉地翻到下一张。和前面几张密密麻麻的字迹相比，这张纸上只有短短几行。

    “齐王魏然，字子谦。父魏余（字平商），宣帝第六子，成帝同母弟也……少孤，性温而柔，有儒士风范，为成帝所称……此人与太子燕王俱有交情，政见未知。”

    “性温而柔……”顾妤默念着，轻笑一声。向来少有以“温柔”二字形容男子的，真不知是个怎样的人物。不过令人生疑的是，如今朝堂两虎相争，他竟能做到同时与太子和燕王交好，政见持中不偏不倚……如果不是深谙经世之道，那便是逍遥散人、不问朝事。

    若再加上小伍先前的证言，此人更教顾妤好奇了。毕竟除了这两行字，连许怀通都不能探得更多底细。

    院外忽传来三响扣门声。

    青儿安静而迅速地穿过院子，从门外等候的许怀通手里接过一封信，小声嘀咕了几句。她轻轻掩上门，将信交回顾妤手中。

    “这是林伍公子亲自送来的。他听说你病了，想进来看看，但被许怀通挡回去了。”

    “他倒是关心我。”顾妤一边笑道，一边用桌边的小刀裁开封口。

    ——元月初三正巳时，京郊猎场。与齐王结交一事已有眉目，见面详谈。

    顾妤默读了两遍，将信扔进炭盆。

    “小姐连林公子都不见吗？”

    “我不希望他牵扯太深。这摊破烂事本就与他无关，他若是牵涉其中，总免不了会得罪人，说不定还会连累整个林家。我懂得他关心是为我好，我也是如此。”

    青儿凝重地点头。

    顾妤忽然笑道：“不说这个了。你正月初三陪我去京郊走一趟怎么样？之前一直没学到你的射术，这下可逮到机会了。”

    “只要小姐想学，我随时乐意奉陪。”青儿微笑着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