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陈昌和顾妤沿着东市一路向南，跟着一个小厮并两个侍女，一行五人相对无言。天色微醺，上元灯会的热烈氛围在颍都渐渐弥漫开来。沿路悬着天灯、街灯、店灯、招牌灯，孩子手里提着兔灯、金鱼灯、蟾蜍灯、莲花灯，人们戴着面具，穿着奇装异服，赶集一般涌上大街小巷，看灯的看灯，幽会的幽会，热热闹闹，熙熙攘攘。
拐过东市南门时，顾妤忽见一片空地，杂草漫布，荒凉无比，中间竖着一根高高的木杆，忍不住驻足一探究竟。夜色朦胧，看不清杆子尽头挂着什么，似有几个沉甸甸的包裹垂下来，绕着木杆缓缓转动。
“顾姑娘对这刑场感兴趣？”陈昌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似有几分讥讽。顾妤的脊背一凉，似乎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去年冬至，这里刚刚处决了一批穷凶极恶、大逆狂悖的乱士。”
“是吗？”顾妤喃喃，凝视着斑驳的木杆，忍不住双手合十。
“顾妤姑娘想为他们超度吗？”陈昌笑道，“依我之见，他们就当永世堕入地狱，不得翻身。”
“天底下总有阳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冤死之人也不在少数。受了一世的苦也就罢了，何必咄咄逼人，赶尽杀绝？”
“姑娘心怀妇人之仁，只会坏事。古往今来多少帝王豪杰，无不是杀伐果决，明辨是非。法道王道，才是一切的根本。”
“所以，我同你们这些朝堂人从来都合不来。”顾妤转身，直直看着陈昌，“方才席间，我不忍扫了令尊与令堂的颜面，没能把话说出口。陈公子，请恕我直言，我是个江湖人，自问不能退居内室，安守妇道。还请陈公子取消这门婚事，另择佳偶。”
陈昌没想到顾妤这般直截了当，神色一僵，脚尖不自觉地蹍着石缝里枯死的杂草。过了片刻，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今天是上元节，不宜谈论此事。我回去后自会与家父商议。”
顾妤还要追问，陈昌却已转身，大步朝朱雀大街走去，像是要刻意甩开她似的。顾妤咬咬牙，跟了上去。陈昌与顾妤拐过第二个街口，两人一前一后，行同路人。某种厌恶而冰冷的感觉同时在他们心中升起。
“小姐。”青儿轻唤道。顾妤转身，瞥见她苍白的面孔和紧锁的眉头，停下脚步。“我有些头晕，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青儿费力地说，额头沁出细细的汗珠。顾妤关切地扶着她的肩膀，迟疑不定。青儿笑着解释说，大概是刚才没吃饭，人有点虚。
“小姐，陈公子在前头等着咱们呢。”藻儿小声提醒。
我陪你去找大夫，顾妤对青儿说。
“顾妤姑娘，下人不舒服就让她去吧。”陈昌转过身，整张面孔都是黑乎乎的，看不清表情，“我总要遵从父命，陪您逛完灯会才行。还请姑娘不要难为我。”
“你们往哪儿走？”青儿抬头，“我一会儿来找你们。”
陈昌佯装不闻。
“劳烦回答，我们去哪儿？”顾妤定定地望着陈昌，一字一顿地问。
“朱雀大街，南薰门。”陈昌皱着眉，有些不耐烦。
“我知道了。”青儿松开顾妤的手，朝她点了点头，倏忽闪电般消失在街巷身处。
“她会武功？”陈昌惊诧。
“我们一起学的轻功。”顾流云挑衅似地笑了笑，“很奇怪吗？”
陈昌握了握拳，不再言语。
屋顶的瓦片像残破的鱼鳞，在月光下发出淡淡银光。身后灯火闪烁，人潮汹涌，却更衬得天色的黑和人心的孤寂。连着两家小药铺都关门了，青儿觉得她的身体像云一样飘了起来，脑袋却更沉重。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昏暗，脱力的感觉朝她袭来，她急促地喘息，踉跄，抓住一方屋檐，落在狭窄的街巷深处。麻木的双脚开始剧痛，热辣辣的感觉像一阵波浪从足底涌向她的脑袋。青儿感到自己的身体快要支持不住，紧绷的弦被猛然松开，软绵绵地晃荡着。
昏昏沉沉中，一切喧嚣都静了下来。她忽然感到自己被箍进一个温柔的怀抱，头顶一个男子的声音低沉冷静，好像在说着什么。
颜青，颜青？像是父亲温柔的呼唤。她张开眼睛，见自己躺在熟悉而陌生的小木屋里。床前的稻草堆上有一只空空的箭囊，火炉发出热烈而温暖的光，父亲正坐在小板凳上，认真地把树枝削成细细长长的一支，套上箭簇。
青儿醒了吗？父亲温柔地笑道，起床吧，我们一会儿就出发。
去哪儿？青儿迷蒙地眨眼。
去林子里捕猎呀我的傻丫头！父亲温暖的手覆上她的额头，揉了揉，“傻丫头，睡一觉就把昨天的约定全忘啦……”
没有，我没有忘记……我从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忘记你们的笑颜，忘记自己的名姓……褚颜青，褚颜青。她的眼角淌出一道泪水，冰凉地划过耳鬓，痒痒的。青儿睁开眼睛，喧闹声开始隆隆地在周围回荡。她眯起双目，微微抬头，看见一张男人的侧脸，瘦长方正，眼窝深陷。
“别动，调匀呼吸。”他的声音低沉而冷静，教人觉得安全。
等到脉象终于稳定下来，男子才扶着她慢慢起身。他穿着黑色官靴，黑色圆领袍，锦缎上祥云的纹样若隐若现。她环顾四周，这才看清巷子里除了他，还有两个男子，似曾相识。
“我记得你是顾流云身边的侍女？”不远处，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袍的男子率先开口。
青儿看不清他的脸：“你是……？”
“魏然，我们在猎场见过。”
她盯着魏然看了好一会儿，才松了口气道：“太好了。”
“什么？”魏然似笑非笑。
“不是歹人。”青儿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腰际的长剑。身边的黑衣男子似有几分警惕，却没说什么。
“这是我府上的侍卫江统。”魏然指了指背后一身简朴的好兄弟。“你身边这位是……”
“叶辉。”黑衣男子打断道，语气有几分冷意。
青儿略一点头，报上名姓，礼貌地挣开他。
“注意饮食，不要挨饿。否则病势危机起来，谁也救不了你。”
褚颜青平静地点头致谢。江统从后面探出身子，笑道：“方才看你从房檐上跌跌撞撞飞下来，还以为是什么厉害的毛贼，吓了我们一大跳。以后在颍都出门，最好不要轻易上房，容易惹这位仁兄注意。”他的下巴朝叶辉一扬，“这位可是禁军都尉，值守皇宫这些年，不知抓了多少醉酒的毛贼。”
“走吧，我们送你回去。”叶辉说。
青儿摇了摇头：“我要找顾流云。她和陈昌在一起，怕会出事。”
魏然神色微动，仿佛平静的湖面被石子砸出一圈涟漪。“那走吧”，他催促道，“他们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