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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水寒夜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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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柏到家的时候,一直在门口徘徊张望的李二姑娘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宝贝儿子中午说是到大队部找舅舅,到深更半夜还没有回来,她担心得要命。打发丈夫秦劲松到大队部去了两趟,大队部都是铁将军把门。自己回娘家去找,也只见嫂嫂未见哥哥。嫂子说:“你不要担心。只要跟他舅舅在一起,保管不会出问题的。他舅舅是个夜不收,看来也要把外甥带成他那样了。”

    李二姑娘从娘家回来,担心仍无法排解,又没有其它的办法,只是拿丈夫出气,从将晚骂到半夜,骂得秦劲松声不敢出屁不管放,夹着个尾巴躲在房间里望天窗。

    “这个畜生,自己在外面不知道怎么风流快活去了,害得爷老子在家里受冤枉气。你个畜生,快点回来吧。再不回来,今晚连个囫囵觉都睡不成了。”

    秦劲松正在自怨自艾,忽听到门外说话的声音,知道儿子回来了,出气筒的使命完成了,再没有自己什么事了,便放心大胆地上床睡觉。

    才刚躺下,便听李二姑娘扯着嗓子喊:“你个瘟货,一天到晚挨不到床的苦,快点起来,我哥哥有话跟你说。”

    秦劲松不敢怠慢,慌手慌脚地套上衣服出来了。见三个人围坐在桌旁,脸上都带着笑容,扑通乱跳的心终于稳了下来。

    “他舅舅来了?”

    李支书从没有这样平易过,向他招招手:“过来坐下,向你报告个好消息。”

    秦劲松欠着屁股在凳头坐下。

    “恭喜你呀。你秦家祖坟冒青烟,又攀上高亲了。”

    秦劲松心道:攀上你李家这门高亲,我一辈子不曾抬得起头过,再攀上什么高亲,我秦劲松不更成了龟孙一个?”

    见秦劲松没有预料之中的惊喜,李二姑娘啐了他一口,道:“遇到这么大的喜事,你个死人脸就不能笑一笑吗?”

    秦劲松强挤出一丝笑,问:“到底攀的是哪门子亲?”

    “王书记,公社的王书记,你儿子就要成为王书记的女婿了!上次晚上,哥哥不是提过吗?想不到果真回成了。”

    李二姑娘满肚子高兴,没工夫计较秦劲松的猥琐窝囊相了,自顾自地说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哦?是这回事。”秦劲松打了个呵气,说,“你们聊,我要睡觉了。”

    “睡觉,睡觉,你就睡不死!”李二姑娘勃然大怒道,“儿子的终生大事,你竟然一点都不上心,天下有你这样做老子的吗?你动一步试试,我保证你从此睡下起不来!”

    秦劲松不敢动了,苦着个苦瓜脸僵坐着。

    秦柏蹙紧了眉,眼仁白翻着看他。

    李支书说:“劲松啊,不是我要帮着我妹子责怪你。你确实不像个当老子的样。儿子的婚姻大事,你做老子的不能无事人一般。我跟你说,王书记已经定下,过了明后两天,就是他们订婚的日子。总要做些准备。”

    “怎么准备呢?”秦劲松喃喃道。

    秦劲松确实不晓得怎么准备。家里的大事小情他从未有过话语权,久而久之,他也懒得想任何事情,发表任何意见。儿子要结婚还是订婚,跟什么人结婚订婚,他觉得似乎都与自己没有什么相干。

    “准备什么?”李支书冷冷一笑道,“首先把你个样子要收拾收拾好。这可不是和一般的人家结亲,你不能胡子拉碴衣服拖块挂块的和人家见面。一方面显得对人家不尊重,另一方面也让柏儿面子上过不去。无论如何,要改一改自己的老调,帮柏儿的场面撑过去。”

    秦柏叹了一口气,摊上这么一个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秦劲松感觉到有了沉重的压力。一个可有可无无足轻重惯了的人,突然要他人模人样地充当醒目的角色,他哪有这样的底气呀?

    “你见过世面多,一切多偏劳你。你晓得的,我上不得台面。”

    “你才稀奇呢?我又不是秦柏的老子!人家要拜见双亲,难道你好躲了不见?没见过你这样烂忠厚没用的人。”

    “这两天对着镜子好好练练,把抬不起的头抬起来,把伸不直的腰直起来。说话不要总闷在嗓子里,有气无力得像没有吃过饱饭;眉毛别揪,眼皮子别堕……唉,你看看你那一点成个人相?”李二姑娘越数落越气愤,觉得自己的丈夫几乎无可救药,光数落都数落得心力俱疲。

    秦劲松被数落得几近绝望。这些毛病积日已久,短暂的时间就是剥皮剔骨也去除不掉。

    “到时候,让我出去躲躲吧!”秦劲松差不多在哀求。

    “躲?你往哪里躲?除非你死了,才躲得掉!”

    秦柏一拍桌子,疾声厉色地嚷道。

    秦劲松一脸的惊愕。

    “有本事就死去!”

    李二姑娘紧补一刀。

    “死就死去吧!”

    秦劲松慢腾腾地站起来,慢腾腾地说。

    “都说的是气头话,劲松,别当真。”

    李支书看情势怕闹出人命,连忙阻挡。

    “哥哥,别拦。他要死,早就死了,还等得到今天?他这条烂命,他宝贝着呢!你今天被他吓着了,他以后还要得意。”李二姑娘的话像连珠炮似的射出。

    “真没事?”李支书疑疑惑惑地问。

    “没事的。”李二姑娘斩钉截铁地说。

    李支书没有继续阻挡,秦劲刚佝偻着身子慢腾腾走到门口,拉开门闩,出去了。

    外面的寒气从门缝里挤进来,李支书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这个瘟货,门都不关!”李二姑娘过去将门重新闩上,嘴里仍咕咕哝哝,“看你今天还进不进这个家门。瘟货!”

    本来是欢天喜地的事,不料却弄到这种地步!秦柏心里千百遍地诅咒这个该死的爹。如果自己的爹也是个有头有面的人物,又何必委屈自己娶那么个丑女!

    “哥哥,别指望那个老瘟货了。你私下和王书记打个招呼,别把他当回事。王书记看中的是柏儿这个人,不会在乎他老子怎样的。”

    “既然扶不上墙,也只好这样了。这两天抓紧时间把屋子打扫打扫,总得干干净净地迎接新人。”

    “这个自然。”

    “虽说柏儿是上门女婿,但作为男方总得行点彩礼钱。王书记估计是不会收的,但场面上也要做得好看些。”

    “哥哥明天辛苦再跑一趟,看看女方请谁做红媒,你们红媒之间把各项事宜商量妥当。”

    “就这样吧。”李支书站起来刚要走,忽然想起秦劲松,说,“劲松怎么还没有回来?不会真寻什么龌龊吧?”

    李二姑娘打开门,在门口张望了一番,“咦”了一声说:“这瘟货上哪里去了?”

    秦劲松以往也憋气出走过,一般没几分钟就夹着尾巴不声不响地溜达回来。有时被李二姑娘关在门外,他就像条癞皮狗似的蜷在门口囫囵一夜。

    李二姑娘有点慌了。她倒不是在乎秦劲松的生死。对她来说,秦劲松的死活不过是多口气少口气的区别。她担心的是,儿子的订婚之日在即,秦劲松一旦寻了龌龊,订婚必须另择良日。按照农村的风俗,要三年孝期结束才可以办喜事。即使不谨守老规矩,也得一年之后,否则亲邻面前不好交代。夜长则梦多,到时候这个高枝能不能攀上也难说了。

    想到这儿,李二姑娘更着急了:“柏儿,快寻手电筒出来,和我去找你老子。”

    “找他干什么?”秦柏实在懒得去找这么个老子。

    李支书说:“柏儿,听话。跟你娘去找。不能让他出事。不要弄个喜事没办成先办丧事。”

    秦柏一听,有道理。赶紧起身找出电筒随着娘和舅舅去寻秦劲松。

    三人园前屋后、鸡舍猪圈、柴堆草垛、旮旯角落都照了个遍,不见秦劲松的身影。

    “他还可能上哪里去?”李支书问。

    李二姑娘平日眼睛里没有秦劲松,哪里能想得出可能上哪里去?

    三个人漫无目的地从园上寻到沟边。沟边蛙鸣不断,时不时有鱼跃水面的声音。几个人屏息静听,确信不是人溺寒水,便继续往前搜寻。

    “劲松,劲松。”李支书喊道。他不敢扯开嗓子喊,家丑不外扬,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不能弄得满城风雨路人皆知。

    “这个瘟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找到了他一定要好好收拾一顿,不然要无法无天了。”李二姑娘恨恨地说。

    “妹妹,你再想想看,他会上哪里去?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找,找到天亮也找不出个结果。”

    李二姑娘觉得也是,搜肠刮肚地想:“一定在那里?”

    “哪里?”李支书和秦柏异口同声地问。

    “他爷老子的坟地。有一次被我说了几句,一夜未归。第二天听放草鱼的鳖侯说他在那里哭了一夜。”

    “那还不快去!”

    三个人急急地向坟地赶去。

    秦劲松确实在坟地。

    他一辈子受尽了憋屈气,能跟谁诉说呢?说出去都是泪,都是耻辱呀!但是,满肚子的憋屈气总得宣泄呀,不然会被憋死的。他想起了挚爱他的爷老子,那个长埋于黄土下的死去的魂灵。静静的坟地居然成了最温暖的港湾。

    这次,他从家里出来,走啊,走啊,不知不觉就又找到这里。

    他坐在坟旁,往事一一复苏。

    他有妻有儿,却孤苦伶仃。

    是娶妻不贤,还是自己懦弱无能,才造成今天这样的处境?

    秦劲松找不出答案。

    儿子与自己的疏远这是他早已接受的事实,但儿子今天的决绝无情实在让他透骨彻寒。

    这人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他依恋的?

    他有心一死,到九泉之下去寻找亲情的慰藉。但内心中,他还残留着一丝渴求,一丝侥幸,希望黑暗的天空能裂出一条缝,射出一线光,来挽救这个濒死的灵魂。

    他听到杂沓的脚步声,他看见晃动的手电筒的光,他等待着光圈将他笼罩。

    “在那里,真的在那里。”

    秦柏首先发现了秦劲松。

    “阿弥陀佛。”不信道不信佛的李支书心里默默地念起了佛。

    秦柏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秦劲松跟前,冷冷地说:“还没有舍得死呀?”

    “柏儿,”李支书厉声喝道,“怎么这样和你爹说话!”

    “柏儿说得没错,他要是有气心,能苟活到现在?”

    李二姑娘附和儿子道,她看准了秦劲松就是个孬种,活不成个男人相,死不出个汉子样。

    “好吧,既然你们娘俩巴不得我死,我就死给你看。”秦劲松慢腾腾地站起来。

    秦柏“嗤”地冷笑一声,用电筒照照河岸:“我让你看得清河岸在哪里,不要到时候再找借口。”

    李二姑娘也袖着手旁观。

    李支书急得顿足道:“你们就不能说两句好话劝劝吗?劲松,劲松,不要想不开。回头我好好地说说他们,确实太不像话了。”说着,便要上前抓秦劲松,却被妹子一把拦住。

    李二姑娘说:“你看他怎么表演?今朝让他得成,以后我还要看他的脸色吗?”

    李支书一下没甩开李二姑娘的手,直喊:“劲松,劲松,别想不开。”

    慢腾腾的秦劲松突然加足了马力,直向河边冲去。这一带的水况他非常熟悉。他曾为自己规划过的归宿之所终于要容纳这个孤寂的灵魂了。

    说时迟那时快,扑通一声,咕咚咕咚,秦劲松沉默进河道的最深处,他没有做任何的挣扎,他努力地要让自己沉下去,沉下去。突然,他有一种解脱的轻松,他看见天上幻化出五彩的云霞,在云霞之上,传来缥缈的仙乐……抛却了凡胎,也就抛却了尘世的一切烦恼。

    “还不赶快下去救你老子!”李支书挣脱了妹子的手,来到河岸边。

    李二姑娘则失魂落魄地立在那里,忽然恸哭起来:“劲松,劲松。”

    李二姑娘是真的哭了,是吓哭了还是动了真情?或许二者兼有吧。

    人就是这样,在的时候不珍惜,而一旦失去,又难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秦柏赶到岸边,看着黑魆魆的河水,他腿肚子抽筋,哪里敢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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