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逐月 > 破敌策(一)

破敌策(一)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室中众人闻言,皆聚拢来,绕在沙盘四周。

    江云谏横看竖看,不过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方阵,待要开口询问,却见肖平权等人蹙起眉若有所思,又觉这方阵似乎真有玄妙之处,是自己太过愚钝不能参透。只好强按下心头疑惑,同众人一般作思考状。

    及至一刻后抬眸对上王德元同样迷惘的眼神,才放下心,只觉这村医虽有几分本事,却未免太爱故弄玄虚了。

    月明才同阿宝分食了一碟精致小点,填饱肚子,身上也暖和起来。

    感受到江云谏充满怨念的目光,她依旧不紧不慢喝口茶,漱了漱口才道:“草民于栖霞山求学时,袁大夫除却传授医术,闲暇时也常以五色谷豆演习军阵——”

    阿宝闻言一愣,师父何时教她们演习军阵了?

    “昨日偶然瞥见此沙盘,一时手痒,所以布了此阵,肖将军以为如何?”

    月明带着淡笑,言语从容,目光平和,丝毫不像撒谎。

    阿宝全明白了,定是师父偏心大徒弟,悄悄给月明开小灶了!她恨恨将最后一块原要留给月明的酥饼放进嘴里,整张脸气鼓鼓的,像只小松鼠。

    阿宝自生着闷气,肖平权却有些为难,大方阵前叠一个小方阵,认真论起来,连军阵都算不上。然而,众人殷切的目光从四周射来,若是当众驳了月明的面子,她一生气撂了挑子,那大将军的伤……不行!

    “前番兵败,细作尚未盘查彻底,此阵涉及边防大事,轻易不得泄露,还请太子殿下领众位回避。”肖平权心虚地避开众人的目光,只垂头去看沙盘,“末将自与林大夫细论。”

    江云谏同王德元交换个眼色,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敬意——

    大道至简,此阵果然玄妙!

    江云谏点点头,再看向月明的眼光则多了几分欣赏。

    “既如此,诸位便随本宫先回避吧。”

    阿宝缀在众人后头,一步一步慢吞吞往外挪,月明冲她眨眼一笑,扮个鬼脸,阿宝却狠狠将她一瞪,倏然加快了脚步,飞也似的跑走了。

    莫非还没消气?月明思索着摇头。

    “林大夫此阵虽好,依我的愚见,要抵挡北虞突骑,却难。”等人走远了,肖平权才道。

    月明强压下嘴角的笑意:“肖将军给草民讲讲,此阵好在哪里?此阵既然好,为何不用?”

    “这……”

    肖平权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月明终于失笑出声,大方阵叠小方阵,肖平权为了不得罪她,还要昧着良心先说一句“此阵虽好”。

    等她笑过了,肖平权也明白过来,整肃道:“军国大事,林大夫莫要打趣我等。”

    “草民不敢。”月明又要笑,对上肖平权严肃的神情,连忙忍住,指向沙盘,“将军请看——”

    “若草民没猜错,今冬北虞易主,新帝登基必要立威。故而择五千精锐组成骑兵,是为北虞突骑。”

    月明指向于归河之北,续道:“若单是这五千骑兵,其实并不十分棘手,但北虞将领又以两万步兵结成方阵居中,五千骑兵则分居两翼,结成‘雁行阵’。此阵列队如大雁飞行,两翼呈人字形渐次展开,两翼骑兵若佩弓箭,可使威力大增。”

    “不错。”肖平权接过这话,“北虞先令两翼骑兵持弓箭,且使左翼射右,右翼射左,使我方步兵死伤惨重,我军虽有强弩兵,但尚未等骑兵近前,弩兵便已被射杀。”

    雁行之阵者,所以接射也。[1] 月明心下了然,我军有强弩,然而弩箭多用于守阵,而不用于行军。系因其威力虽十倍于弓箭,但只能直射,不能曲射,且射程较之弓箭亦远远不及。凡弓箭者,射程多达百五十余步,强者行二百余步,而弩箭最强者也不过五十余步。[2]

    何况北虞以骑兵佩弓箭,左右互射,在地利上便占尽了先机。

    月明点点头,稍加思索:“如此,我军方阵只得分出队列驱赶其两翼骑兵,待我军分兵,则正中北虞下怀——其步兵方阵从中央突出,将我军方阵冲溃,而后利用骑兵对我方被冲散的步兵进行合围绞杀,是也不是?”

    “林大夫料的不错。”

    步兵方阵一旦被冲散,一时间难以再次结阵,对方强悍的骑兵,便能肆无忌惮的进行残忍屠杀。

    当日北军惨状不忍回顾,肖平权只记得,纵然西风烈吼,亦散不去廷康城内外的血腥气。

    “那么我军只该坚守,为何要出城迎敌?”

    廷康城城墙坚固,不比北虞等草原部落无险可守,虽然兵力远不如人,但守城易,攻城难,只在城内坚守,北虞突骑再强悍,想必也不至于立时攻入城中,亦不该有此一败,致使军心动荡,士气低迷。

    肖平权叹了口气,正要坐下同月明细说,不期然身后传来冷冷的一声:“肖平权。”

    二人转身一看,江枫已经强撑着坐起身,不知醒了多久,更不知方才的话被他听了多少去。

    见他醒了,肖平权先是一喜,而后心下一惊,旋即跪倒抱拳:“末将死罪。”

    高热褪去,江枫脸上原本妖异的红转为苍冷的白,更衬出锋利的眉,深邃的眼,他明明对着肖平权说话,眼却静静盯在月明身上。

    月明丝毫不以为意,绕过地上跪着的肖平权,行至榻边替江枫诊脉。

    这回江枫不再拒绝,安坐在榻上没动。

    这么配合?月明感受着指尖跳动的脉搏,暗道稀奇。

    “你是什么人?”才收回手,便听江枫冷声问道。

    “这个问题草民已经回答过了。”月明笑嘻嘻的起身,“不过殿下病了一场,记性差些也是寻常。草民姓林——”

    “林月明,江湖医者,谁信?”江枫眸色沉沉,唇角讥诮,“本王要听真话。”

    “我方才所言无一不真。”

    “来人,拿下。”

    侯在外头的亲兵闻言入室,肖平权陡然起身挡在月明身前:“方才大将军箭疮迸裂,命悬一线,是末将放了林大夫来医治,若大将军再有万一——”

    “纵容来历不明之人出入府衙,妄议军机,你的账容后再算。”

    江枫目示亲兵,一左一右将月明架住往外走,却听她嗤笑道:“你就这般怕我?”

    江枫闻言一抬手,亲兵停住,月明对上他讥诮的目光,回以讥诮道:

    “我至军中不过两日,便救了殿下两回,且布下军阵解崇州之危,殿下亟欲关我入狱,想来如同周郎见孔明,因妒生恨,怕我今后在军中的声望胜过你吧?”

    胜过大将军,好大的口气!就凭小阵叠大阵?

    肖平权倒嘶一口凉气,此刻室中静可闻落针,他这一嘶声分外显眼,江枫瞥他一眼,冷哼一声:“激我?”

    月明平静地看着他,没有否认。

    江枫心若止水,她敢自比孔明,他却不是周郎。

    沙场厮杀,情绪只是负累,多年的克己融入骨血,月明这一番话掀不起任何风浪。

    然而不知为何,他沉默须臾,沉声道:“退下。”

    待两名亲兵出了门,月明才活动着手腕来到沙盘前。

    “方才说到哪儿了……哦,是为何要出城迎敌。”她目露狡黠,偷觑着江枫,“为什么呢?”

    “再有一句废话,拔舌。”

    血淋淋的话,说出来竟像是平常,连声音也听不出什么情绪。

    月明朝一脸忧色的肖平权吐了吐舌头,又清了清嗓子才道:“那便不管为何要出城迎敌,总之,眼下少了冬雪阻隔,北虞已占天时,廷康城城墙坚固,可称地利,然一旦矢石耗尽,我们便只有据城等死。且北虞士气正盛,我军缺粮,失了人和。”

    江枫眸色更深,斜睨着月明,耐心似乎即将告罄。

    “然而——”月明忙道,“我这不是就要说然而了嘛!”

    不等江枫发话,她续道:“然而我军以步兵对抗北虞骑兵,并非不可胜,譬如卫将军结武刚车阵,击匈奴于漠北;李陵率五千步兵征战匈奴,皆是以步兵抗骑兵的典范。近日北虞攻城,草民观之,其骑兵强而步卒弱,就步卒而言,北虞远逊于我军。”

    “殿下请看。”月明指向沙盘中北虞的骑兵,“雁行阵中,正中步兵方阵过于依赖两翼骑兵,就好比——”

    她想了想,“好比鹰击长空,全赖其强劲的两翼,若两翼摧折,落于平地,则必为走兽所食。要破两翼骑兵,除非我军有更为强大的骑兵压制,然而……”

    底下的话不必说,前朝割让幽云,自此中原再无良马,遑论组建足以压制北虞的骑兵。

    “我们虽然没有骑兵,但我军步兵胜在协同策应,利用步兵与弩兵协同,也不是不能击溃骑兵。”

    月明指向最前方的小阵:“将军可遣一勇将,领几百将士结成小阵,小阵之中配设弓弩,以为先登军,军士持短刃,拥大楯而掩。”

    “以此小阵诱出北虞两翼骑兵,待骑兵距弩兵五十步内——”

    “五十步内。”江枫忽地接过这话。

    “则可命先登军弃大楯,弩箭齐发,其行疾十倍于弓箭,则两翼骑兵可破,当中步兵不足为惧。”

    肖平权听着暗自点头,月明眼睛一亮:“将军既有此意,何不速战?”

    此阵虽简单,关键其实在于小阵中的先登军需不畏死,更不可为骑兵的威势所慑。阵中将领,需有万夫不挡之勇。月明想,若她用兵,定将此重任交予高允这样的人。

    江枫并不回答,须臾,肖平权瞧出破绽:“若依此阵,我军胜与不胜,全赖北虞骑兵能否被先登军诱出。”

    他将北虞骑兵置于小阵两侧,又将其步兵推近。

    “若北虞看出是计,而骑兵不出,我方先登军两翼薄弱,并无策应。北虞便可以骑兵自两翼包抄,而令步兵从前应对,三面夹击,则先登军溃散,其后步兵方阵全然暴露于北虞骑兵射程之内,伤亡必然惨重。”

    月明将小兵一个一个尽数归位。

    “草民听闻北虞此次以刘琛为大将,刘琛此人勇猛好战,有些本事,然而也刚愎自用,好大喜功。前番取胜,定然不会再将我军放在眼里。况且观其以往的战术,多是先倚仗骑兵冲阵,而非步骑协同,因而草民以为,此计值得一试。”

    两人争辩一番,皆移目看向榻上,江枫半倚着榻,音沉如水:“此计太险,崇州营输不起。”

    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3]

    月明怔了怔,这个道理,许多年前有人同她讲过。具备必胜的条件才可交战,而不可先同敌方交战,以求侥幸取胜。

    彼时她争辩,战机不可失,只要能够退敌,险中求胜亦未为不可。

    时隔经年,她也曾登上城墙远眺,绵延数里不见人烟,森森白骨露于旷野。

    方才明白,为将之人,肩上担的并非一家一姓之荣耀,而是一州乃至一国的生民。

    为将者,民之司命,国家安危之主也。

    原以为江枫尚未及冠即掌一州兵马,烽火狼烟,少年热血,不想其用兵却走的是稳健的老将之风。

    月明随手拈起几枚木雕的骑兵,置于小阵两侧。

    “若如此,有几百骑兵护卫两翼,便可大胆出兵了。”

    骑兵的优势在于其较之步兵更为灵活机动,若与先登步兵协同,策应两翼,即便北虞骑兵未被诱出,亦可迅速提供支援,令先登军不至被三面包抄。

    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眼下最大的问题不就是没有骑兵么?肖平权苦笑,好脾气的同月明解释:“这个自然,但我们并无骑兵。”

    若有骑兵……江枫的心渐渐沉下去,被战事填满,前朝割让幽云之时,恐怕未能想到后人今日之困境。

    “不。”月明看向江枫,眨眼一笑,指向沙盘某处:“我们有。”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