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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敌策(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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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琛匹夫,见平麾将军否?”

    此言一出,正有序撤退的北虞士卒不免好奇,回头看去。

    忽见身后城门大开,一支羽箭破风而来,正中一人盔缨。江枫披甲执剑,自为先锋,领数百士卒杀来。

    前日江枫中箭坠马的消息已在北虞军中传遍,故而刘琛只率了千余人来探崇州虚实。

    此刻江枫骤然冲杀而来,北虞士卒如同活见鬼,惊惧之下,一时不能集结,江枫再度张弓满弦,不过片刻,又有几名士卒应声落马。

    刘琛待要指挥后军应对,然而惊慌之下毕竟不能如臂使指,前番已然鸣金,前方士卒正往后撤,后军骤然止步,江枫率军步步紧逼之下,北虞军反将本阵冲散,四散奔走,自相践踏。

    当中几名将领护卫刘琛亟亟后撤,周军趁势围杀残兵,斩将搴旗,重振锐气。

    “穷寇莫追。”肖平权命士卒鸣金,“大将军可还撑得住?”

    江枫不语,只是紧攥着马鬃,回马才入城中,眼前一黑,旋即呕出一大口鲜血。

    ——

    再醒时房中已燃了灯,不知到了什么时辰。

    螭耳炉中升起沉水香线,冲散了肺腔里的血腥气,胸前的伤口随着呼吸起伏一阵阵牵痛。

    江枫本能地朝光亮处看去,几案上,纤长的手指翻动书页,带起微风,灯焰跃动,给月明的脸蒙上一层柔和的光。

    她眉眼清致,神情专注,看到晦涩处托腮凝眉,蘸墨记上两笔,不经意间用笔的末端抵住脸颊,竟有些雌雄莫辩的娇态。

    江枫定定望着她,有些失神,随即听到一声惊呼。

    回过神,见月明抚着心口道:“吓我一跳,怎么醒了也不叫人?”

    她掩着油灯走到榻边,伸手搭脉。

    柔和的灯色下,江枫看着她的长睫在眼下的投影拉得愈来愈长,光影变换之间,那张清而艳的脸孔也愈来愈近,一个男人长成这副样子,真是……腕间冰凉的触感传来,他不由打了个寒噤,忙移开眼。

    月明倒未曾注意他的异常,诊完脉收回手,想起白日那老军医说的话,挑眉笑道:“啧啧,神乎其技。”

    她自吹自擂,江枫也见怪不怪,一张口,喉间干涩,嗓音也有些嘶哑:“肖平权可在此处?”

    “已是亥中,肖将军恐怕早都歇下了。只有我——”月明打了个哈欠,戳了戳自己的眼圈,“我已经连着两日没睡过好觉了。”

    江枫顺着她的指尖看过去,眼底果然有些乌青,那双眼忽闪着弯了弯。

    “不过,你倒是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月明小心扶着他坐起,倒了一盏温水递过来,“其实,我今天说减寿十年是诓你来着。”

    江枫喝了一口,喉间的干涩得以纾解。他自然知道这话当不得真,她是医者,又不是阴司判官,如何能料定人的寿数。

    况且,今日刘琛率军来此,是为探听营中虚实,好为日后的攻伐做准备。为崇州计,即便减寿十年,他也该一试。

    “原本呢,我为你医治,全然是为崇州的百姓,不过看你今日战场厮杀,勉强也算得上有几分英雄气,还是同你说实话的好。”

    放下茶盏,对上月明含笑的眼,江枫明白她这番话是要令他安心,可见她虽举止略有失当,内心却还算良善。

    感慨一番,正待说出往后的打算,月明已经排开长针,掀起衾褥,江枫周身一寒,见她笑嘻嘻道:“日间记岔了,方才翻书,是减寿二十年。”

    江枫:……

    “请肖平权来此,有事商议。”

    “你还真不拿自己的命当命。箭疮未愈,不宜劳累。”

    月明自顾落针,又补充道,“劳神也是劳累,我虽然医术精湛,但也禁不住你这般折腾,又不是北虞人打到廷康城了,什么要紧事明天说不得?”

    “出使小宛,借兵。”

    月明捏着针,下手忽然一重,江枫的眉头跳了跳,见她噌地起身:

    “我这就去请!”

    ……

    肖平权尚未歇下,至府衙后院,跨进房门,月明在后头跟着兴冲冲正待进去。

    “关门。”

    “砰”地一声,门从里头被闩上了,幸而她反应及时,退开两步,才不至于被撞破鼻子。

    “江枫你有病吧?”

    夜已深了,即便是发怒,月明也尽量压着嗓音。

    不过这话还是传到了房里,江枫盯着门槛一挑眉,无声地笑了笑。

    肖平权摇摇头,大将军素日虽稳重,到底还是少年人,少年人之间,总少不了这些意气相争。

    月明锤了两下门,又贴在门框上听了会儿,终于无奈地摸着劫后余生的鼻子在台阶上坐下。

    “还不是拿我当外人?”

    月明越想越气,难不成就在这儿傻坐着等里头商议完再巴巴地凑上前?她林大夫好歹也是个神医弟子,怎能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月明起身拍了拍衣摆,顺着游廊往西,有间厢房,离主屋最近。这两日为方便照料病患,她都歇在主屋的小榻上,这间厢房是江云谏命打理出来给阿宝住的。

    “阿宝,歇下了吗?”

    月明抬手一叩门,房中微弱的灯火登时便熄了,又传来悉悉簌簌的走动,她疑惑间,正犹豫要不要直接推门进去,房内忽传来一声闷响。

    “阿宝!”

    月明一脚踹开房门,见阿宝坐在地上,挽起裤脚正揉着膝盖,眼里汪了两泡泪,委屈全在脸上写着。想来是方才匆忙吹了灯,摸黑被脚踏绊倒,磕到了膝盖。

    燃了灯,月明将人扶到床上,才忍着笑问:“一个人生什么闷气呢?”

    阿宝不答,听出她话间的笑意,更觉委屈,扯过被子把头蒙起来。

    “阿宝?”月明握拳掩着鼻子无声一笑,“这么快就睡着了?想来是气消了。”

    她仰倒在床上,“正好我也累得很,那就都早些睡。”

    阿宝吸了吸鼻子,忽将被子一掀,翻身坐起来,又去推月明。月明只假寐不理,过了一会儿,脸上泛起潮意,她睁开一只眼偷看,阿宝竟抽抽嗒嗒哭了起来。

    月明连忙一个鲤鱼打挺起身,递过一方巾帕,“别哭别哭,是我不好,不该逗你。”

    阿宝毫不客气地接过,抹了把眼泪,比着手势道:“演习军阵,师父为什么只教你?”

    月明想了半晌,才记起是自己白天随口扯的个谎,想来是阿宝当了真,觉得师父偏心吧。她不禁捂着肚子笑起来。

    阿宝哭过,心里的委屈散了大半,倒也不恼,月明笑完了,才解释:“那是我随口骗他们的,你看咱们师父像是通兵事的人么?”

    阿宝想了想,师父平日一头扎进医书药典,最多同她们讲些心学,也觉得不像,就摇摇头。

    “那你怎么知道那些?”

    “阿宝呀——”月明揉了揉她的脑袋,“有很多事要用这里好好想一想,你猜那些军阵之术是谁教我的?”

    阿宝托腮思索了许久,比划着问:“是知县老爷?”

    月明噗嗤笑出了声,摇头语重心长道:“虽然答错了,但有进步,知道往家人猜。”

    阿宝得了夸奖,也笑起来。外头忽响起叩门声。

    “林大夫可在?”

    是肖平权的声音,阿宝正要去开门,被月明拉住,她也是有脾气的,江枫既这般不放心,有本事这辈子别来找她。

    她跳下床蹑手蹑脚吹了灯。

    “林大夫。”肖平权眼见着熄了灯,知道月明正为方才的事赌气,便只在外头道,“方才大将军同我议定了明日晨起往小宛借兵,大夫今夜收拾行装准备着。”

    月明不自觉勾了勾唇角,摩挲着颈间戴着的骨笛,不让她听又怎样,要借兵,末了还不是得带上她?

    外头有明亮的月光,将肖平权的影子映在雕花的门框里。月明躺在床上看着那人影迟迟未动,半晌才又开口:

    “大将军还说明日、明日……也要随行……”

    “什么!?”

    月明脑中像有个火雷“轰”地炸开,她几乎是凭借本能从床上跳下来。

    肖平权也知理亏,嗫嚅着道:“大将军说,林大夫会有办法……”

    “我又不是神仙,他伤成那样,去小宛就是找死,你去告诉他,我没办法,想活命就……”

    她说着脑中灵光一闪:“我明白了,你们这是防着我呢——”

    江枫要去小宛换骑兵,所以必须带上她,又实在放心不下,所以拼着一死也要跟过去。

    她虽并非全然坦诚,但……何至于此?

    话还没说完,月明转头一看,月光如水倾泻进来,除了闻声而来的阿宝,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有病!”她深吸一口气,跳上床,扯过被子把头蒙上,“崇州营的人都有病!”

    ——

    翌日,一行人晨起动身,未至午饭时分便已至寿安镇。

    寿安镇位于大周最西北,北接北虞,西连小宛。

    王德元在马上被颠得五脏六腑皆移了位,方至镇上便嚷着去驿站歇脚。

    除却王德元,同行的还有江云谏的近侍周远与何七,再后头则是运送礼品的十余名士卒。

    至于月明和阿宝,此刻却与江枫坐在马车里,一脸苦大仇深的大眼瞪小眼。

    “王公公还当这是在盛京出游呢!”马车外,周远哂道,“眼看北虞要打过来了,不趁白日里多行些路,难道要等夜里摸黑走?”

    听到王德元吃瘪,月明心中暗笑。

    王德元之所以横行军中,盖因其接天子敕令,代表的是宫中宦官的脸面。

    建宁帝多年不视朝,将批红之权授予宦官,故而宫中有头脸的太监轻易不好得罪。

    但周远是太子江云谏的近侍,金吾卫中选出的佼佼者,护卫江云谏左右,赏罚擢升全在江云谏一人,他自然不必也不屑去捧王德元的臭脚。

    “咱家几时说要摸黑行路了?不过略歇一歇,让这马填饱了肚子,喝饱了水,也好继续赶路不是?”王德元边说边喘,心里后悔极了——

    万不该接下这桩苦差事!

    昨日底下人孝敬了他一斤“碧潭飘雪”,他惯会拍马,今晨便匀出二两送予太子。

    不想江枫也在,王德元想着五殿下于衣食上惯来简朴,没有在意。

    今日江枫却有些反常,竟问了一嘴。

    王德元于人情世故最为精明,强忍着心痛扯了个谎,只道早替五殿下也准备了二两,立刻着人送来。

    不料江枫狮子大开口。

    “王公公既有好茶,不如给本王二斤,一并给绰达送去。”

    王德元这才知道江枫要组建使团出使小宛,还盘算着将自己的好茶叶送给那胡人糟蹋,惊痛交加之下,自己露了底:

    “胡人品得出什么好茶!且冬日里‘碧潭飘雪’本就难寻,奴婢亦只得了一斤之数。”

    “一斤便一斤吧,只是显得小气些。”

    王德元整颗心简直要裂成碎片了,他仿佛看到那些胡人往他的好茶里加盐加奶,牛饮一缸后,还要咂着嘴嫌弃这茶味淡。

    阿弥陀佛,暴殄天物啊!

    “云风说的不错,东西难得才见我们的诚意么。” 江云谏将那二两茶叶推过去,“将本宫这些也装进去。”

    太子作出了表率,放在平常,王德元是要狠狠拍一通马屁的,但此刻却没这个心情。

    他眼珠转了转,忽想到一条曲线救国之策:“出使小宛是大事,五殿下可有陛下敕令?”

    江云谏代答道:“王公公不必担心,云风离京时,曾向父皇讨得敕令,若军情紧急,可相机随宜。”

    小宛与北虞接壤,彼此之间亦有纷争。

    北虞强而小宛弱,嘉元年间朱将军镇守北境之时,也曾遣使结好小宛,共抗北虞。

    王德元见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只得遣小太监将那斤茶叶尽数包好,交给江枫。

    这样好的茶,自己连个茶味都没闻到,便要送予胡人。

    王德元越想越心疼,只得安慰自己若舍了这好茶,退了北虞的大军,陛下的封赏下来,要多少好茶没有?

    这般想着,倒颇为划算。

    以至于江云谏赞了两句“王公公不单高风亮节,为人最是亲切热情,正堪随使团出访,扬我大周国威。”

    他心中便升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慷慨之气,复又想到留在崇州营不一定哪日便成北虞的阶下囚,不如随使团出访。

    若不成功,横竖上头有江枫顶着,陛下发火,不过溅点火星子在身上;若真借来骑兵,解崇州营之围,便是大功一件。

    只赚不赔的买卖,他王德元如何能放过,当即便答应下来,临行时又如荆轲别燕丹一般,慷慨陈词,泪湿青衫。

    未曾想,才行了半日便后悔不迭——

    马车颠簸,他乘上便要晕吐,因而只得骑马,不过半日浑身的骨头架子就似要散开一般,偏旁人都没有怨言,倒显出他这个监军最为无用了。

    不过么,王德元又想到自己年纪最长,自然比不得年轻的,思及此,立即理直气壮“啊呦”起来。

    “王公公可是身子不适?”月明掀起车帘关心道。

    此刻她与阿宝皆用布将头面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一双眼睛在外头,乍一看还以为是哪里来的胡人女子。

    那哑女便算了,王德元想,一个男子作这等打扮,有辱斯文。

    王德元很不屑于同这样的人打交道,但此时他哀嚎了半日,却只有月明好心关照,王德元倒觉她内心不失赤诚,十分值得相交了。

    “可不是?”王德元有气无力的,“咱家比不得你们年轻,一把老骨头都要颠散架了。”

    说罢又“哎呦”几声。

    月明在心里暗暗发笑,“王公公可千万撑住。”

    她瞥一眼江枫,那双深邃的眼微阖起来,似在养神。

    “五殿下今晨还同我讲,出使小宛,少了谁都行,最要紧的是要将王公公带上。”

    王德元听了这话,精神为之一振。

    月明真挚道:“我私下想,兴许是公公人才好,有学问,模样又亲切。”

    江枫睁开眼望过去,便见月明转头对他促狭一笑,其实他的原话是若不将这阉贼带上,待本王借来兵,崇州七县只怕已尽属北虞了。

    月明放下车帘,见江枫仍旧无甚表情,暗道一声无趣,便只悄悄与阿宝相视一笑,又掀起帘子。

    “王公公可还撑得住?万万不可强撑,只同殿下说一句要歇脚,殿下岂有不许的?”

    王德元舒心舒肺,脊梁都给撑开了似的端正起来,正色道:

    “才走了半日,歇什么脚?你们这些年轻人皮肉娇嫩,要歇自去歇息,莫来撺掇咱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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