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儿
楚银晴冷冷地问完，却好像把他浑身的力气都抽掉了。
他的嘴唇抖了一下，故意笑了一声，终于松开了手，自己把脸转到了另一边，看样子暂时没有话可以反驳了。
大概他要自己冷静一会儿，所以眼见她离开，也没再追上来。
戚家午宴用的是他们主宅后面的那间房子，由一个花园连通。
昨天魏云起带李瑞雪看灯就是在这里。但是现在是白天，这些形状各异的彩灯挂在光秃秃的树枝上，暗沉沉的，远不如那些含苞待放的梅花可爱。
楚银晴走了几步就被呼啸而过的北风教了做人。怒气下去之后，她便冷静了不少，迟到地对安宥星刚刚说的话有了些感同身受。a城的冬天真要冻死人了，她今天穿的这条裙子还是露肩膀的，冷得她牙齿都在发抖了。
她定在原地抱了一下胳膊，有点犹豫到底是折返回去把大衣拿过来穿上，还是冲回主宅去行李箱里再拿一件新的。
折返回去的确路程更近，但万一戚烨霖没冷静好，见她回去以为她要服软，肯定又要阴阳她两句。而冲回主宅，这花园又大的跟迷宫一样，她真怕她在外面冻坏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而且，更重要的是，她这一趟既不是旅游，也不是谈情说爱，而是做生意来的。一个公关对象都没见着，还自己生了一肚子气回c城，真是相当不甘心！
思索再三，楚银晴深吸了几口气，做了一点心理准备，终于还是才决定折返。
但刚转过头去，就被人叫住了。
她重新回过头去，就看到戚寰楚坐在不远处的小池塘边，差点被吓得魂飞魄散。
对方笑眯眯地朝她招了招手请她一起来晒太阳。楚银晴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正打算委婉地提一提冬天的太阳是不能解决取暖问题的，就见老人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另一把椅子上的衣服。
虽然是军大衣，但是现在的确不是什么讲究美观的时刻，楚银晴立刻千恩万谢地接过，用这宽大的衣服把自己的身体裹紧了，又听从指挥地坐下来晒太阳。
和不远处那人声鼎沸的宴会厅相比，这花园相当安静，晌午的太阳暖融融地照在背后，终于为身上带来了一点点暖意。
老人家眯着眼睛坐在另一侧的躺椅上，看样子并没有睡着。楚银晴便主动搭了句话：“阿公您吃饭了没有？要吃什么我帮您拿？”
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她感觉好像一直都没有在宴会厅看到戚寰楚，害怕这人均1000+的大自助餐落下了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大主人。
但大主人谢绝了她的好意：“有人单独弄给我，我吃不惯他们那些鲍鱼龙虾的。”
嗯，这颗洋葱的内核，是老人家对会场里那虚与委蛇的社交风气表示厌恶。楚银晴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即不禁也觉得讽刺。
这活动明明是打着给戚爷爷拜年的名义，结果这些人却只是说上两句拜年的漂亮话就直奔宴会厅，奔向了那些鲍鱼龙虾，也不来陪陪老人。
大概是看她一脸愤愤，戚寰楚问她：“你也是吃到了什么不好吃的东西才跑出来的？”
该说不说，戚烨霖和他外公的脑回路真是如出一辙，总要把自己比作什么大餐、宵夜和贡品什么的……
只不过楚银晴现在想到这些实在是相当五味杂陈，所以不愿意再这样云山雾绕地讲话了，直白道：“不是不是，东西都很好吃的，就是遇到了一些事，觉得心里有点堵得慌，所以跑出来散散心。”
听她这样说，戚寰楚哈哈大笑了起来，终于也放弃了戚家人的做派，向她的说话方式妥协。
“那可不行呀，图南家的宝贝孙女在我家受了欺负，我下次赔给他多昂贵的画都不管用了。”老人家来了兴致似的，又开玩笑道，“来，说说，是谁让你堵得慌了？我绑他出来让你抽一顿出出气。”
楚银晴有点不好意思了。虽说那种“帮我揍他”之类的话，她和父亲、和朋友撒娇的时候经常用，但被这素来严厉的大家长用调侃的语调说出来十分奇怪，所以她连忙摇了摇头。
“阿公不用了，我刚刚……已经抽过了。”
这的确是一部分事实。与其说戚烨霖欺负她，不如说她又把戚烨霖给欺负了一顿，还把人给欺负哭了。
楚银晴现在反思起来，她刚刚确实把话说重了。
辛磊的局也不是他设的，人情债也不是他主动交易的，那都是他工作的内容。倘若是辛磊感到无以为报，过来买上他一个面子也不是不能理解。她只是为他不甘，但不该说什么邀买人心之类的话来贬低他。
正有点自责，老人家却鼓励了她几句：“嗯，抽过就好。我们抽过了，就问心无愧了。”
楚银晴总感觉这句话不光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他自己听的。这下面半句就更是了。
“他的坎儿，总要让他自己迈过去的，我们谁都帮不了。”
听他外公这样讲，楚银晴像是明白了什么，便略微低落地确认了一遍明信片上的事：“阿公，所以我没有帮他破掉这一劫，对吗？”对方沉默不语，她又立刻追问道：“那之后还有机会吗？”
“或许有吧，但我不想再算了。”戚寰楚长叹了口气，变回了戚家人的样子，说了一大串古文，“你爷爷说的对：方死方生，方生方死，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看出她没懂，所以老人笑了笑，还是又直白地解释了两句：“算出来就忍不住想要干预，但干预了反而会惹来怨恨，而且我干预了两次，到最后还是任由他走到了这里。就随他去吧。”
楚银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心里却更难受了。她其实很理解他外公的心情，任谁看到那个“凶”字都会忍不住想要替他逆天改命的。
“那……他会很快死掉吗？”她又问道，随即越发后悔今天和他把话说那么重了。
这问题把戚寰楚给问生气了，那双威严的眼睛一下子就瞪了过来。
楚银晴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大年初一，她不应该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连忙站起身低着头道歉。
半晌，老人家铁青着的脸才缓和了下来，说了句：“无妨。”
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戚寰楚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笑了笑，最终还是耐心地解释道：“小晴，大凶并不意味着死亡。相反，大凶即大吉。所以，他走到这里，对他来说也并非不好。”
“《屯》者，盈也；物之始生也。动乎险中，大亨贞。”戚寰楚若有所思道，“所以，倒不如说，这是他的新生，虽然艰险，但是只要他肯坚持下去，前途无量。”
“真的呀！”楚银晴忍不住兴奋地叫了起来，叫完才意识到自己过于为他开心了，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了下头。
自己冷静了一会儿又觉得好像出现了一点矛盾，便小声嘟囔道：“可是既然，他怎么样都会很好。为什么您当初还一定要我节制呢？”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个问题又把对方给问生气了，或者也不能称之为生气，只是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
就这样僵了一会儿，戚寰楚慢慢把笑容收了回来，叹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说完，也没有想要给她做翻译的意思，只是又说肚子饿了，便一个人返回主宅用餐去了，搞得楚银晴有点莫名其妙。
杀来死去的，她有时候真不懂戚家人怎么总爱讲这血淋淋的东西。
又自己晒了会儿太阳，楚银晴觉得心情好一点了便返回宴会厅，决定继续加班。
短暂溜号了一小会儿，宴会厅的局势有点变幻莫测。
辛磊那茬儿总算过去了，但是狐假虎威策略依然没办法顺利进行。因为戚烨霖把她看中的那大老虎给拐走了，两个人亲如兄弟一样勾肩搭背地在会场里社交，把楚银晴看得怒火中烧的。
她刚刚本来还想找戚烨霖道个歉，安慰他两句的。结果现在看这人一扫刚刚的阴霾，在人堆儿里笑得从容不迫的，甚至察觉到她的目光之后还一心多用地朝她举了个杯，挑衅一样。楚银晴瞬间就没那个想法了。
小气吧啦的，也不知道这男人跟着安宥星见那些商界大佬除了故意给她添一遍堵之外还有什么用！
虎落平阳的虎不能用，楚银晴只能转投一下plan b：呼叫大哥魏云起，然后和对方一起躲在这所谓“豪华独立景观位”一边吃饭一边制定新的狐假虎威计划。
那地方其实就是个带了个小窗户的餐食准备间，只是位置隐蔽，所以无人问津。
事实证明，大哥只是不混江湖，但是江湖上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大哥的双眼。
因为安静地吃了没一会儿，魏云起便挑了个眉，问她：“吵架啦？”
“直接分手了！”楚银晴恨恨地切着牛排，真一点面子都不想给他留了。
“哈哈哈哈，这我知道。”魏云起笑了一会儿，又调侃道，“还是说，刚刚又分了一遍？”
大哥不愧是大哥。楚银晴眨了两下眼睛，低下头又自己吃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所以，该不会你爸也知道他分手了吧？”
“不止我爸。”魏云起笑了笑，“任谁看了他回家那表情都会知道的吧。”
事态相当严重，楚银晴刚有种被当了猴耍的感觉，但还没说话却听大哥话锋一转：“不过，指鹿为马嘛。谁敢惹他呀？”
也不懂戚家人怎么就这么爱讲成语，而且还都是那种内涵相当丰富的成语。所以楚银晴还是先先放下了刀叉，说了句：“哥你先等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自学了一下“指鹿为马”这个成语故事。
故事中，主人公即将颠覆政变，所以故意将鹿称为马，从而识别阵营，彰显权威，排除异己。
楚银晴读着读着，后背便一阵阵的发冷。因为她忽然发现，戚烨霖好像也在搞这个“颠覆政变”。
用他这结婚证指鹿为马只是第一步，昨天在餐桌上大放厥词或许是第二步，而今天用辛磊来邀买人心是第三步。
恩威并施，做得相当不错。但是为了巩固他的“政权”，这些还远远不够。
指鹿为马故事的主人公和他要扶持的政权最终均被处死。这种由强权带来的解决办法不会永恒，只会被另一个强权所取代。
所以，楚银晴看到这里就已经在害怕了，同他母亲一样，为他现在这个试图爬到权力顶峰，搞顺他者昌逆他者亡的样子感到担忧。
她忽然想到了戚教授教给她的杀手锏，便迅速问道：“哥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叫戚烨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