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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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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薛义安就是活生生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年近六旬,脸颊黑瘦,双眸犀利,一把花白的胡须在江风中微颤,浑身虽收拾得整齐,也难免显露出破败之色。

    庾载明再怎么说也只是后起之秀,而薛义安可是庾慎终亲命的江州刺史,纵然此番乃败军之将,也没来由跟他过不去。于是他略一沉吟,扶起薛义安,客客气气地将人请到了爵室。

    薛义安不是一个人来的,他声称自己自薜萝洲之战后,便隐匿在江州草泽间,陆续收集残部招引人马,终于拼凑起十余艘舰船,便火速赶往江陵,没想到在中途遇到了庾载明的船队。

    庾载明问起宣武军的情况,薛义安道:“那贼帅唤作李劝星,原是临海王帐下的参军,据说其人刚猛沉勇,不可小觑。他手下成誉和江岚二人,分别是其左膀右臂,成誉是另一贼首成肃之弟,从不曾出仕,知道他的人不多。而另一个江岚,阁下或许有所耳闻。”

    “是徐宝应的外甥么?”庾载明皱了皱眉头,“当初就应该斩草除根,也免得今日这麻烦。”

    薛义安点头道:“事到如今,也只能看好当下。依老夫看来,这三人都颇有一番本领,但正因如此,叛军反而未必能一条心。”

    “将军的意思是,他们号令不一,各行其是?”

    薛义安捻须一笑:“前些日子江上大风,叛军在寻阳蹉跎了二十余日,让阁下乘隙夺回了江陵,他们那帮人指不定怎么内讧呢。”

    “可他们确实又打下了巴陵。”

    “恕老夫直言,王和靖就是个废物!”薛义安说起这一节就来气,“他首鼠两端,朝秦暮楚,根本没准备好好打这场硬仗!死了反倒是解脱了。”

    狸奴不由得瞥他一眼,这说的,好像当初在薜萝洲一击而溃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庾载明大概也是这么想的,他略一沉吟,问道:“李劝星会乘胜进兵吗?”

    “这……”薛义安说不出个所以然。

    庾载明也没指望从他那里得到答案,于是扣着桌案道:“当初薜萝洲的形势,有劳将军细细道来。”

    狸奴不自在地稍稍退后了半步,也有些好奇打了败仗的薛义安会怎么说。她听完对方的慷慨陈词,不得不承认,此人或许才能平庸,但对不光彩的败仗毫不隐讳。

    庾载明紧皱着眉头,显然对他当时的小心机很不满意,但又细细思索一番,顿时喜笑颜开,道:“看来军中主事的反倒是个胆大之人,那就好,那就好……”

    薛义安不解其意,但狸奴听明白了。胆大之人,乘胜冒进,可不就遂了庾载明的意?

    庾载明偏偏要卖这个关子,将兵力部署细细说给薛义安。

    薛义安领命,正要下去传令,又冷不丁被庾载明叫住。

    庾载明清俊却冷硬的面庞上带着笑意,在狸奴看起来却总像是皮笑肉不笑。

    “说起来,我这帐内的小兵,还曾在薛将军手下做过事呢。”他一指狸奴,抬眼望着薛义安。

    “哦?”薛义安面上闪过一丝窘然,“竟有人比老夫捷足先登,提前到了阁下身边,还真是稀奇。”

    “我便想,不如便让她跟随旧主,在将军帐下照应着。”

    薛义安正色道:“既然是阁下的意思,老夫自然不会亏待他。”

    庾载明盯着他的神色审视一番,兀地轻笑道:“可惜她年纪尚小,也没什么本事,叨扰了将军,反而不便。还是算了罢。”

    薛义安微微挑了下眉,没有说什么,略施一礼便告退。

    狸奴的小心脏起起伏伏,差点没被庾载明吓死。她还真怕薛义安问她点什么,还好对方没这么好奇。反倒是庾载明……他到底是不信任她,还是不信任薛义安呢?

    ————

    庾慎终的船队与宣武军相遇,恰是三日后的正午。

    当后来狸奴回忆起西征这一路的激战,蓦然发现,她所在的那一方,竟从来没有输过。

    青嶂之战也不例外。

    远远望到宣武军的楼船,狸奴便眼前一黑。此时她身着叛军的赤衣铁甲,站在意气风发的庾载明身后,悔得肠子都要青了。她可做不到对宣武军放箭,又不能光明正大地临阵脱逃,只能眼睁睁看着船队乘风破浪,与义军缠斗在一起。

    她为什么要来这里啊!看庾载明如何调兵遣将如臂使指吗?他镇定自若地发号施令,紧盯着战场的局势来变换队形,两军胶着之处,薛义安的侧翼船队突如其来,如利刃般刺入军阵,引得宣武军乱了阵脚。

    狸奴不得不承认,这庾载明虽是个脾气暴躁的浪荡子弟,但傲立于楼船之巅时却宛如虎煞阎罗,将芸芸众生挥落幽冥。

    庾氏的旗舰被重重艨艟护卫着,宣武军根本靠近不得。狸奴遥望着宣武军落败的船只,焦躁得险些要跺脚。

    厮杀到激烈处,庾载明哈哈大笑,回头却见狸奴小脸惨白,语气中便带了讥讽:“这场面你可曾见过?也对,跟着些无能之辈,只有败仗可吃了!”

    狸奴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奴如今才知道,不是兵不能用,而是将不能统。”

    庾载明满意地笑笑,遥指着宣武军的楼船道:“我今日便要取那逆贼项上人头,也送到宗庙中昭告天地!”

    他这话并非虚言。狸奴望着日影西斜,心头止不住恐慌。金戈杀伐之声不绝于耳,随着船体的颠簸而在脑海中荡来荡去。她的手不知是第几次摸向腰间,也不知是第几次要狠下心拔刀出鞘,可是……庾载明一身精铁打造的明光甲,严丝合缝无懈可击,周围侍卫也都是高大威猛,人墙一般把庾载明护卫在核心。她根本无处下手。

    日光照耀在密密麻麻的铁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狸奴一阵眩晕,摇摇晃晃地险些摔倒。朦胧中有人扶了她一把,又有人叫道:“这是晕船了?”

    “扶她到边上。”这是庾载明的声音。

    狸奴睁不开眼睛,可明明有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有人拿什么冰冷的东西拍了拍她的脸,狸奴猛地一激灵:是刀背!

    庾载明俯下身子,嗤笑道:“清醒了?”

    狸奴一动不敢动,江风吹拂着面颊,一片冰凉。

    “哭什么?”庾载明又问,脸上神色莫辨。

    “奴上一顿吃撑了,肚子里难受得很……”

    周围人轰然而笑,庾载明却一动不动。

    狸奴只得继续抽噎道:“奴本不想哭,可实在是太丢人了!”

    “没出息。”庾载明瞥她一眼,又将目光转向了战场。

    嘹亮的号角声响起,庾氏的船队又发起了攻击。战场上形势已经分明,狸奴瘫坐地上,心如死灰。

    ————

    承平八年六月,宣武军西征不利,大败于青嶂,死者千余人。

    高堂之上,李劝星正襟危坐,面沉似水。战前他与江岚意见相左,于是便没有出兵,而是固守在寻阳。江岚与成誉并肩坐在下首,早没有了当初屡战屡胜时的意气。接连数月的征伐甚至让他们面容憔悴,神色郁郁。

    堂中无人言语,落针可闻,逼仄的气氛让人心慌。成誉呆坐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抬头,小心打量着李劝星的神色,道:“将军,诏书上是怎么说的?”

    李劝星面前的漆匣里,摆放着金陵传来的诏令。青嶂惨败,他们几个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原原本本地向朝廷汇报请罪。等待回文的日子格外漫长,但当真看到那明晃晃的缣帛,成誉反而迟疑了。

    江岚也投来犹豫的目光。当初攻占巴陵后,是他执意要乘胜追击,以图一举歼灭叛军。当时的他志得意满,根本听不进李劝星的劝阻,甚至怀疑他是在嫉妒自己屡屡立功,声望超过了他这个主帅。然而现在……

    庾载明出乎意料地强悍,他部下死伤惨重,连巴陵城也被叛军乘胜夺走,残兵败将不得不退守寻阳休养生息。他犯了大错,朝廷会怎么惩罚?

    李劝星看看江岚,又看看成誉,心头涌起一股冲动,要将这诏书狠狠甩到他们脸上。但是……诏书上明明白白盖着摄政王的玺印,那便是代表了天子和朝廷。虽然这今上旁支的摄政王只是个摆设,这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是成肃的旨意,但他领兵在外,竟毫无置喙的余地,只能眼睁睁接受这不平的处分。成肃啊成肃!

    “你们自己看!”李劝星一拍桌案,那二人都是一愣。

    懂眼色的侍从立刻把诏书捧到二人面前,二人读罢,面面相觑。

    李劝星节度诸军,攻伐不力,免青州刺史之职,诸将反躬自省,戮力同心,以效后用……

    “这——”江岚诧异道,“这是朝廷的意思?”

    明晃晃的大印在那儿盖着,使者八百里加急送过来,还能有假不成!

    成誉攥紧了衣袖,不由得惶惶不安。李劝星固然没担当好统领众军的职责,可是……青嶂之败,明明是他与江岚固执己见,冲动之下酿成的大错啊!

    阿兄短见了!讨伐庾氏尚未成功,却因此事与李劝星结怨!

    他愧疚地望着李劝星,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了不加掩饰的怒意。

    “此战皆因我之过,我愿代将军受罚!”成誉离席长跪,道,“所领太守一职,愿奉还朝廷,还望将军恩准!”

    江岚暗叹一声,也自愿辞去官职。

    李劝星冷眼打量着他们,心知此刻说再多,也无法使朝廷追回成命,只能打了牙往肚子里咽。等到他亲自奉送天子回京,看他成肃到时候还能说什么!

    “二位说笑了,”李劝星强压着怒火,道,“统领无度,是我之过,朝廷罚的是。而今之计,当在于速速招兵买马,早日恢复元气。”

    二人心中有愧,一切都听他的安排。

    李劝星默然良久,道:“兹事体大,还需与赵江州商议。”

    听李劝星说话如此客气,江岚不由得瞥他一眼。这赵江州他熟悉得很,正是他舅父徐宝应的女婿赵兹方。

    赵兹方比他年长三岁,因其父生前曾是陈郡谢峤部将的缘故,他年方弱冠便镇守广陵,后来徐宝应自缢,他便与徐家人一起弃官北奔,直到不久前宣武军掌控大局,他们才一同归来。

    如今朝中掌权的都是宣武军故旧,对徐宝应之死忿忿不平,便准备重用徐氏子弟来作为补偿。可徐宝应长子崇朝年方十五,若授予州郡要职,实在是难以服众,于是便先封赵兹方为太守之职。

    赵兹方不负众望,带兵清剿了西府一带的庾氏余党,旬日之间又被提拔为江州刺史,镇守在寻阳。

    宣武军败退,士卒伤残,船只破败,粮草匮乏,这一切,都还要靠赵兹方帮助,才能尽快重整旗鼓,东山再起。

    可是……江岚的目光投向门外,大雨倾盆而下,在檐下汇聚成水幕,原本在庭中做事的仆役都挤到廊中避雨。如今正值盛夏,雨水频繁,江上风大,冒雨行舟,谈何容易!

    看来还是要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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