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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大寒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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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日,江初照刚下校场就被唤去了赵乾罡的大帐,来了这么久,总算见到这位上司。

    赵乾罡让江初照回想起他首次见到单明允的情景,当时他还是年幼的夥头兵,只能远远瞧着众位大人,没有下校场锻鍊的机会。在小时候的他眼中,单大人身形高大,浑身散发冷厉迫人的威势,身后跟着军容整齐的一军哥哥们,经过他们时对夥头兵一眼没瞧,却把他们一众吓出满身冷汗,连号称"夥房一霸"的徐海也脸色发白。

    赵乾罡给他的威压感不亚于当年的单明允,真要说两人的差异,就是单大人轮廓更深邃刚毅些,双目炯炯如电;而赵将军面貌清瞿,狭长的凤眼与紧抿的薄唇,相较单大人更为冰冷疏离。

    「赵将军。」江初照低眉歛目,向着他抱拳一揖。

    赵乾罡横眉冷笑,赵将军?整个营里,只有江初照这般喊,看来也是个认主的,这样的人,他欣赏,前提是为他所用。

    「你与谷競川是亲戚?」

    他劈头这句问得江初照一头雾水,有些纳闷地回答:「回赵将军,属下与谷将军并非亲戚。」

    赵乾罡一语不发看着他,似在评估这句话的真实性,但见少年神色坦荡,并无任何隐瞒迟疑。

    他沉吟一会,拿起桌上一叠信件,走向江初照,慢条斯理道:「那他对你倒是上心,你来之前,他特别拜讬我让你独住一个帐,又再三保证你是人才,让我给你机会发挥。」他在离江初照一步之遥停下,定眼看着小夥子,「我与谷競川算是同窗,可也没交好到像他跟单明允这般,知道单明允吧?」

    「属下知道。」

    赵乾罡点点头,接着道:「我就好奇了,他只有逢年过节会寄书信跟礼品给我,一年不超过三次。自你来此,他每个月至少两封信,问候我、打听你。」

    江初照喉口一热,并不作声。

    赵乾罡细观他神态,续道:「他为何不直接与你通信?我问过,你从来只和妹妹通信,都要写了,怎不顺道写一封给他,你们玩甚么把戏?」

    「属下曾有幸跟在谷将军身边做事,是上级与下属的关系,谷将军对下属们一向照顾有加,或许他是想知道,属下可有辜负他期望,才向赵将军打听。」江初照平静地道。

    「你要不要看看他都写了甚么?」

    赵乾罡将那叠信件递出,谁知江初照反射地后退一大步,恭谨道:「这是长官们的信件,属下不敢僭越。」

    他避如洪水猛兽的态度,与谷競川信件中流露的关切形成强烈对比,令赵乾罡更加不解。以自己对谷競川有限的了解,他对不在意的事物要多懒有多懒,根本没耐心去管;却对眼前少年下足心血,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出去吧。」赵乾罡淡声道。

    江初照躬身应是,心里凌乱,刚转身离开,忽感脑后压风,反射侧头一避,却看赵乾罡五指如钩,直取他双眼,他闪避不及,连翻两下掌,惊险隔开赵乾罡凌厉攻势,退两步站定。

    「赵将军?」他让这一下惊出浑身冷汗,提防地盯着赵乾罡,甚是不解。

    赵乾罡目光反倒清明起来,「谷競川没少栽培你,我看过你日训,无甚特别,原来是藏着,把大家当猴耍?」

    听闻他语气森然,江初照当即一揖,心里直呼惨,「属下不敢,只是赵字营能人众多,属下初来乍到,深恐班门弄斧,才藏拙求教。」

    「江初照,明日起你不必日训,跟着殷展洋一道,看看他如何练兵布阵,每日汇报与我。」赵乾罡冷着脸命令。

    「属下遵命。」这是要试他的底,他该显露多少?方才没看那信,也不知将军在信里跟赵将军说了甚么……

    「我挑明了说,」赵乾罡逼近他一步,「谷競川既送了人才给我,自是不能浪费,本将军惜才、护才不亚于他,你若在我这儿好好干,升职不难。」又冷声警告一句:「但不能有二心,我最恨欺瞒背叛。」

    江初照手心全是汗,强迫自己迎视他的逼人目光,嘶哑道:「属下谨记于心。」

    赵乾罡一挥手,转过身不再看他。

    江初照刚掀开帐帘,又听赵乾罡冷冽的嗓音道:「还有,是"将军",不是"赵将军"。」

    江初照心头一凛,应道:「属下明白,将军。」

    *           *           *

    春风送暖,流泻一地月光。今晚江初照没心思练功,仍走到那空地,洪茂松躲懒没来,反让她松口气。月色下万籁俱寂,她抚着那株平日靠着休憩的树,树上串串白花透出清香,那是株槐树。

    她时常想起燕门关的家人,贺友之、纪重九、马鸣山,甚至是不苟言笑的单大人;唯有谷競川,她不敢想,却似一刻也不曾忘记。

    「将军,我这儿的槐树开花了。」她蹲下身轻轻地道,十起一朵槐花,出神地望着,「燕门关…那老槐树,此刻是不是也白花满枝?你好不好……」

    一滴泪落在槐花瓣上,顺着弧度流进蕊心,排山倒海的痛楚在胸口弥漫扩散,江初照埋首低泣。她好想见他。

    *           *           *

    谷競川望着山下零星灯火,想起十七岁那年,他本要进书房找爹,在门口却听得暖暖那丫头问道:『爹呀,为何咱们都姓祝,只有竞川哥哥姓谷呢,他不也叫您爹的么?』

    『唔…因为妳競川哥哥,是上天赐给我的孩子。爹再喜欢,也不能据为己有的,须让他保留祖姓,待得百年以后,让竞川哥哥既入祝家的族谱,也能入谷家族谱,算是咱两家的孩子。』

    他没瞧见爹说这话的神情,只记得那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开心时却没笑,反而差点不争气的……他拥有这世上最好的爹。

    前阵子他独自回家一趟,与爹秉烛夜话,许多他从来不问的往事,都在那晚一清二楚。他这条命,是爹用年轻时挣来的唯一令箭给保下来的;在爹的羽翼下,他与寻常孩子无异,无忧无虑地平安长大了。他理应知足,却无法不歎造化弄人,这就是所谓的有缘无份么?

    他好几次想写信给她,问她在那头过得可好?她不会回信的,他知道。是不是要等到他俩很老很老,老的她认为,他对她再没有癡心妄想,才会搭理他?倘若他也能活到白发苍苍的话……

    牛毛细雨彻夜落在赤云峯,是雨似雪又似雾,轻柔复在谷競川身上,如同每一晚的露水般,逐渐打溼他的发、他的衫。

    『似花非花。』轻软的笑声犹在耳畔响起,谷競川唇边勾起一抹笑。

    燕门关为何从不下雪呢?他一直念念不忘濠州的那场雪。

    *           *           *

    赵乾罡言出必行,经过两个月的汇报、考核,就让江初照交出从前通过朝廷审查的派任书文,要升他做长官,江初照原以为自己会跟殷大人同为参将,没成想将军竟一举拔擢他升为副将,震惊了整个赵字营。

    江初照对这消息不喜反忧,他来赵字营不到一年,根基尚浅,更别提自己年纪太轻,恐怕难以服众。稍晚他将这些顾虑在大帐和盘托出,承诺会克尽职责,希望将军收回成命,让他同殷大人一起担任参将。赵乾罡冷着脸没答他,还让他回去反省今日的言行。

    江初照连着两个月绷紧神经,今日又碰了一鼻子灰,身心俱疲,原来生存这么不容易的么?他窝在新发配的宽敞帐篷里,抱着膝盖发楞。忽听人喊自己,他认得这嗓音,连忙起身应答。

    殷展洋原本是来道喜的,看小夥子没什么精神,不免奇怪,捧着茶具问他:「你打算睡下了?」

    「没…没睡。」江初照让了让,示意他进来坐坐。

    「营里头平时不能饮酒,我带了好茶来祝贺你。」他边说边将茶叶放进紫砂壶,兑入热水。

    看着这比自己年长十馀岁的哥哥,江初照心里莫名有些愧疚,嚅嗫地道谢。这两个月殷大人帮他很多,俩人商量军务时还总夸他,亲切热心的模样,让他想起许久不见的闵教头,副将应该让殷大人担任的。热茶把他的眼睛蒸得红红的,江初照小口小口啜饮,又抹了把脸,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今天让将军很失望。」殷展洋温声道。

    江初照捧着杯子点点头,难过地回答:「我怕更让他失望的还在后头,殷大人,我一个毛头小子,怎么能做副将?」

    殷展洋想了会,反问他:「你从前的顶头上司谷競川,二十岁就做将军了,你今年十九岁,当个副将怎么了?带兵打仗这一行,看的是能力和潜力,年岁并不重要。」

    他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来不及抹脸,就把自个那杯茶给弄咸了,慌忙别过头揩揩眼角。

    殷展洋看小夥子有些狼狈,低低笑起来:「咱将军要求是严格,这些年没人入得了他眼,包括哥哥我在内。」

    江初照吸了吸鼻子,愣愣瞧他。

    「后生可畏啊,这两个月你改了许多规矩,咱赵字营会愈来愈好,说不定哪天规模也能像燕门关这么大。」殷展洋语调神秘起来,「说出来不怕你笑,你头一天跟我一道练兵时,我还不太高兴,现在却是很服气的。赵字营的弟兄们日后也会感激你、敬慕你。」

    他向江初照举杯,「江大人,以茶代酒,恭贺你荣升。」

    *           *           *

    殷展洋的那杯茶,让江初照一扫所有不确定,只专心在他的新职务上。自从当了副将,他与赵乾罡的往来密集许多,他一向善于察言观色,又有殷大人协助,将上司的脾气摸了七、八分,再没惹怒赵乾罡,日子逐渐上了轨道。

    时节逢夏,他照着从前在燕门关学到的练兵法门,将一军、二军分批带去溪边学泅水,一开始大夥听到全副武装下水,都觉得他疯了。

    他没疯,不是所有人都得同时这么干,考虑到大家都是第一次,他让一半以上会泅水的弟兄照样脱衣脱鞋,在溪边待命,只要着衣下水的那一半有人溺了,马上可以被打捞起来,沉不了。

    这般忙活了一整个夏季,快入秋时,已经有半数以上的人能做到着装泅水,他将几个游得特别好的挑出来,当众奖励他们,放他们几天假。江初照对自己要求挺高,可又深知不是人人都跟他抱持同样态度,好比洪茂松,练一阵就想玩一阵,他也不逼太紧,每回练完泅水都会留几盏茶的时间让大夥玩会再上岸。

    他这样张驰有度的带兵还是很收军心的,许多本来喊江大人喊得不是多情愿的弟兄,都日渐对他转了态度。无奈他升职前曾改了一样东西,用谷竞川的方式说,这叫犯众怒。

    二军要升一军,从前都是由各教头看平时表现向上推荐,过程难免有失公允,这也是一军二军相轻不合的主因。他在二军时看了不少,遂向赵干罡提议,以燕门关那儿行之有年的"竞职"活动,将赵字营军种重新划分。

    赵字营经此大搬风,几家欢乐几家愁,有人感激他就有人怨恨他,有些从一军降为二军的兵士,无论他做甚么都有微词,处处明里暗里地跟他对着干,好比今日。

    平时江初照练兵从不下水,跟单明允一样,只在岸边高处发号施令,顺便掌握大夥情况。洪茂松总在训练结束的玩水时间,边游边跟他唠两句,有几次还逗笑他。其他弟兄看这情形,一开始不可思议,渐渐地也会随洪茂松一道跟江大人搭话,江大人看上去冷淡,偶而开口却能让大夥乐半天,尤其是损洪茂松的时候。

    今日洪茂松他们那部分的二军在校场操练,江初照带了另一部分二军练泅水,其中还包含让他有些头疼的一票人。这票人是从一军被竞职这码事打成二军的,以一个叫崔越鹏的为首聚集,总共约莫七人。江初照让他们干啥,他们是不敢抗命的,可由于心怀怨愤,每回都在言谈中指桑骂槐,不把这新任副将放在眼里。

    「江大人不一起下来泡泡水消暑么?」一个年岁很轻的二军弟兄玩到一半,游近他打听道。

    江初照还未答他,就听崔越鹏高声接话:「你问了也是白问,江大人从不跟大夥一道洗浴,也不和人挤一个帐,或许像那个代父从军的故事一样,是女扮男装入营的呢。」说完起鬨般放声大笑,挑衅地看着江初照。

    这话说得诛心。江初照因为容貌、身形,还有身上诸多谜团,在一众兵士间早已被暗暗讨论多时,如今崔越鹏这般一提,大夥被挑起满腹狐疑,原本欢腾的水中一片静默,众人不约而同盯着江大人瞧。

    江初照神情淡漠地扫视水里众人,跟他对上眼的兵士,均因他眸里寒意别开目光,唯有那寻衅的崔越鹏,直勾勾迎视他,眼底有不忿与不甘。

    江初照与他对视半晌,勾出一抹轻佻的笑,懒声道:「我只让姑娘看,也只想看姑娘。好像你们这些膀大腰圆的莽汉……没门。」

    他这把"糟蹋人"三字发挥到极致的骄傲冷淡模样,搭着他确实俊秀潇洒的外表,意外地还逗乐不少人,甚至有人苦着脸嚷起来:「我也只想看姑娘,不想看这些又膘又……」没说完已被两三个朋友笑骂着按进水里,呼噜噜没了下文。

    江初照淡淡一笑,又低头想自个的事。

    岂料不过一会,忽听众人慌喊起来,似是有人沉下水里好半天都没起来。江初照霍然站起,顺着几人手指方向瞧去,见无人的河心有层涟漪。

    静水深流,怕是让暗流捲进去,他当即和衣跳下水,朝河心泅去,正想潜下去救人,忽地被人从身后拦腰抱住,一转头竟是崔越鹏。

    「江大人这不是下来了么?」崔越鹏勒紧他,眼底闪着恶意,笑道:「咱们同你开个玩笑,要不你也脱了衣服,一起凉快凉快。」说着一声吆喝,几个平素同他交好的弟兄一拥而上,竟七手八脚就扯江初照衣服。

    变故突然,水里其他人不知如何是好,更惧于这夥人平时的乖张言行,没人敢上前制止,只是呆呆看他们几个胡闹。

    江初照为救人下水,却着了人家的道,心下光火,当即反掌扣住崔越鹏手腕穴道,挣开他箝制,潜下河底。几人一时没了他踪迹,正面面相觑,忽地有人惨叫一声,被拖了下去,同样没个影。

    这下引得他们一阵慌,来不及反应,其馀五人也接连教一股力量拖得灭顶,犹似着了水鬼,河面上其馀兵士皆一阵毛骨悚然。

    「有…有鬼!」不知谁喊了一句,登时大家争先恐后往岸边游。

    崔越鹏本也丢下那些沉了河的兄弟,奋力游向岸边,忽地脚踝一紧,被一股不可抗的巨大力量拖进水里。他换气不及,连呛好几口水却无法挣脱,头皮一松,发带被扯下,头发披散在水中,遮住他本就浑沌的视线,感觉手让人反捆住,数枚大石压在他身上,根本浮不起来。

    无法呼吸令他眼前花白一片,挣扎力道渐弱,濒死之时却被提着出了水,刚换口气,又被压进水里,像方才那般如何挣扎也起不来,一连上下好几回,只觉眼冒金星、支持不住。

    岸上兵士却瞧得分明,刚刚在水面上失踪的人,一共七个,现下全披头散发,被绑成一串肉粽,反缚住双手一个叠压一个,任江大人按下水里又提起来,惊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吭,甚至无法相信自己看到的。

    江初照狠下心,又浸了他们数次,直至有人已奄奄一息,才冷声问道:「还玩么?」

    「咳咳…不、不玩了…江大人饶了我们。」有人率先哀求道,除了崔越鹏抿唇不答,其馀意识尚存的粽子也立刻跟进,纷纷边咳边求,呛得脸色发白。

    江初照将手中发带一扯,松开他们手脚束缚,几人重获自由,尚有力气的驼着已快溺毙的,极其狼狈地爬上岸,躺在地上气喘吁吁。

    江初照随后上岸,长身玉立,丝毫不见疲态,衣裳发梢滴着水,冷冷睇着几人,朗声下令:「衣服穿好,下去各领三十军棍。」又转向其他兵士,眼底窜着火焰,皮笑肉不笑道:「见者有份,明日起,日训加倍。」

    众人寒毛直竖,齐声抱拳应诺,直至他走远,都没敢抬起头来。

    *           *           *

    夜半,练了一轮枪,今日算结束了,江初照靠着树,边喝水边想起下午的事。

    『初照你记得,治众如治寡,没有"法不责众"这回事,罚责可以轻,但不能没有。自保是人的天性,可咱们是当兵的,只能同舟共济,唯有把大夥拉在一起赏罚与共,他们才会互相提醒、制止不当行为,这是军纪。年深日久,弟兄们自然会习以为常,互助互信,这就是军风。』

    从前谷競川教他这些治兵之道,他从不认为自己有用上的一日,单大人将底子打得太好,燕门关从未有人敢在老虎嘴上拔牙,那就是他不够虎了?

    这出闹剧落幕没多久,口耳相传的人尽皆知,一个时辰后他就被唤进大帐狠削一顿。

    赵乾罡对他只罚那些人三十军棍很不满,语带讥诮地沉着脸道:『江大人果真人中俊杰,赵字营在你之前,从未出过以下犯上这种事,倒让你开了先河。谷競川带人怎么没上没下,那是他燕门关的事,你可别把他那套陋习过给赵字营。』

    他差点回嘴说这是自己不会带人,跟谷将军没关系。

    刚脱口半个字,惊觉这般说才真是应了那句"以下犯上",除了让将军更着恼,讨不了任何便宜,没地还让人写信回燕门关参他一本,当即忍住,生硬地赔罪并承诺改进。赵乾罡从不让他打哈哈,逼着他作出为期三个月以内的改善承诺,这才悻悻地放过他。

    怎么改进?立军威真是很难啊,该要多雷厉风行才能在三个月内搞出名堂……生存咋这么难?抱着头胡思乱想到一半,忽听脚步声走近,更是头疼,他今晚只想安静待着。

    洪茂松只是扶着树,慢吞吞坐到他身畔,神奇的好半天都没开口。江初照等了会,忍不住率先问他:「睡不着啊?」

    洪茂松睁着一双大眼打量他,欲言又止,好一会才打听道:「你也没睡,还在气下午的事?」

    「不,我现下还挺舒坦的。」江初照接话,他没骗人,若不把将军的限期改善算在内,今日也是出了一口气。

    洪茂松摸不透他说的是真是假,本来打算安慰一番,看来不用说了啊?

    「江兄,我还听到一些耳语,想了很久还是决定说与你听。」毕竟江兄算是他半个师父。他偷偷觑了眼江初照那脖颈包裹严实的衣领,又迅速调开视线,气道:「崔越鹏那龟孙子,挨完棍子嘴上还不老实,他说他今日瞧得明白,你…你没有喉结,到处说你十之八九是姑娘,我听了就恼火。」

    江初照只是平静地看他,淡淡道:「这话我从前听多了,由他去说吧。你也认为我是姑娘?」

    洪茂松没料到他有此一问,被说中想法,登时无措,欲盖弥彰地大声道:「不,我觉得你是个爷们!」

    江初照被他的大嗓门吓一跳,往他脑门拍了一记,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细听一会,确定没人给他喊来才松一口气。刚要唸他几句,灵光一闪,这包打听或许能帮帮自个?当即顺着话道:「我确实不是男人。」

    洪茂松如遭雷击,结结巴巴道:「那…你是姑……」

    这副吓坏了的模样,搭着他牛铃般一双大眼,特别傻气好笑,江初照偷偷掐了自个一把,总算面色如常地道:「可有听过阉伶?」

    「哪个烟哪个灵?」他愣愣反问。

    江初照将领口微微拉开,露出平滑细白的脖颈,娓娓道来:「那是富贵人家的恶趣味。就是将面貌清秀、声音好听的小男孩买来,在他们发育长成之前……」他说到这里真有些不舒服,顿了顿才得以接着道:「将他们去势。」

    听到洪茂松倒抽一口气,他续道:「那些男孩们即使长大成人,也不会有喉结,声音终身不变、皮肤光洁、不长胡髭,看上去亦男亦女。他们能唱小曲,因为胸腔比姑娘阔,高音飘得上、低音沉得下,虽然为数稀少,但在一些贵冑聚会,仍时兴找他们助兴。」

    江初照小时候见过一回,是爹聘来宴客的。

    当时她好奇地盯着人家瞧,娘把她跟哥哥带开了,私下同他们说,这些唱曲的孩子命苦,若不是这些富人为了一己之私剥削,他们本可以平安快乐长大。娘之后把那几个唱曲的小哥哥带过来,偷偷将好不容易攒下的银钱都给了他们,让他们自个留下,别让戏班主知晓。

    她看得出,娘对那戏班主和聘这些小哥哥的人不以为然,其中也包含正在席间高谈豪饮的爹。娘对爹一向无话可说,跟孩子们却相谈甚欢,她很爱娘,对爹却不太有印象了。

    江初照陷入回忆,洪茂松则是大受震盪、难以平复,两人比肩而坐,各怀心事。

    「江兄……」洪茂松沙哑地喊他。

    月色下,江初照惊奇发现这小子眼底竟然泛着泪?

    洪茂松咽下哽咽,看着他坚定地说:「英雄莫问出处。我…我一直觉得你是最有气概、最勇武的那个,你太不容易,我对你很是、很是钦佩……」洪茂松说到后来无法克制心中大恸,闷着头嚎了两声。

    江初照没想到他反应会这么激动,正不知如何是好,洪茂松已经揩揩眼泪,用力握住江初照的肩,怀着十二万分的真诚道:「你跟我说这些,是拿我当兄弟,我…我就是死也不会对第二人说,你尽管放心。」

    好么洪茂松还是个讲义气的?江初照本来指望着借他金口添些流言,让大夥雾里看花,稀释些说自己是姑娘的耳语,这下白忙活了……没辄地歎口气,正想把洪茂松赶回去休息,这会却瞥见他嘴角有瘀伤,愕然问:「你脸咋啦?」

    洪茂松一愣,滴溜溜的大眼看向别处﹐慢吞吞回答:「摔了一跤。」

    「怎么摔的还磕在脸上了?」江初照深觉荒谬,乍看洪茂松挺聪明的,实际却是傻楞楞啊?他从腰际掏出一小瓷瓶,里头药油所剩不多,他已经许多年没用,只是带着。他用指尖蘸了些,对洪茂松勾勾指头。

    眼见那楞小子乖乖凑过来,一张嘴却照例唠个没完:「只磕了下也没什么,你这药挺香的,我家……」

    「你再不闭嘴,吃进去有你受的。」他冷声打断。

    洪茂松咬住舌头,没声没响,看着江兄一脸不耐烦,把药油轻轻在他嘴角点开,这热辣辣的药油真是很香,他就觉得今天下午磕那一下也蛮值得。

    「你是个好朋友,仗义、真诚。」江初照边上药边说。

    洪茂松忍不住开心地问他:「你当我是朋友?」

    「是。」江初照简短答他,原本不耐烦的俊颜此刻隐约有笑,又将瓶子转紧了递给他,「这药你拿着,剩不多了,可擦一点就见效,应是能让你完全伤癒。」

    他有些好奇地接过,开心道谢后,听江兄的话起身回帐睡觉。

    走几步又听江兄喊他名字,他捧着药瓶扭头,看到那向来疏离的"新朋友"对他微笑,温和地提醒他一句:「那药擦完,瓶子得还我,别弄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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