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光
弥忒脸上微微变色，即刻弯腰低头，匍匐在地，颤声道：
“女公子，我一家虽是匈奴人，但深受皇恩，得骠骑将军提携、得大将军照拂，留得性命，为大汉效力。这份恩情，我们要报答也来不及，怎会生出别的念头！”
“母亲每日里对我与弟弟提起，必要牢记女公子当日探望时那番叮嘱，千万不可违背。女公子视我们一家为汉人子民，因此我们时时刻刻都想着，日后身子化作泥土、血液全渗进渭河的水中，只剩下一腔魂魄，都要守卫大汉！”
“我休屠部的人在中原搞出这些事来，我却不能提前察觉，女公子生我的气，这都是我的错！但求女公子先留下我这条贱命，待我救出女公子和表姊后，取那些恶贼性命，之后我必定会自己了结自己！”
眼见弥忒诚惶诚恐，浑身发抖，霍止瘁心中的疑虑，这才稍稍化去。
她拉起对方，又道：“好啦，你的苦心，我都知道了。我知你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要不然，我又怎会跟你商议这些？”
弥忒抬头，脸上全是汗水。他听得霍止瘁这般说，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
“是、是！女公子肯信我，那我真是……”
说着，他眼圈一红，心情激荡。
霍止瘁见他如此，心中微觉愧疚，想道：
“这人的确老实。之前试探他也是出于无奈。偏偏是他部落的人策划了这事，又不对他下手……如果不确认这人是自己人，那我在这儿就更容易被人关到死了……”
思及此，她倾身向前，托住对方双臂，低声道：
“好啦，你再跪我，我可真要生气了！”
“是！”
弥忒被霍止瘁这么一说，眸中不胜喜悦，显然对方说话越是随便，就越是将他当作自己人。
他正襟危坐，以同样只有对方能听清的声音问道：
“女公子，我们人在咸阳的话……会不会是这儿的官员和他们合谋，故意庇护他们？”
“如今这里叫新城，新城县令是谁……”
这件事霍止瘁自然不知，可她心里却是越想越困惑。
一般的官员真的有这个能量和胆子，跟匈奴人合作，在皇帝眼皮子底下搞事？
如果是皇朝末年，风雨飘摇的时候，那自然不好说，可现在是汉武朝啊！
整个大汉，来到了它历史中国力最强、极力开拓疆土的时期。面对这么一个强势的实权君主，底下的官员就算有九条命，也不能这么玩吧？！
“想造反的人肯定是有的，但敢这么搞的人，普通当官的肯定不敢……那就是，更上边的人……”
霍止瘁的脑子里，闪现出一些异样的身影。
那是在长安市集中，大出风头的淮南王世子刘迁；在他背后的竹帘内，影影绰绰站着一个女性沉默的身影，那是刘陵。
她的双眼一下子睁大了，瞳孔也在瞬间扩大了。
她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自己会在见到刘迁与刘陵后，对这一家子总是心怀疑虑。
“淮南王想造反！他们一家子都想干掉皇帝换自己上！我总算想起来了！”
这个意外的发现，让她激动不已。
看着霍止瘁这模样，弥忒先是吃惊，却不敢出声打扰，只在一旁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对方，留意着她神情上的诸般变化。
只见霍止瘁先是脸露喜色，咧开嘴巴，笑得十分开心。
但随即，她笑容凝固，眉头蹙起，显然是想起了一件极是棘手的事情。
眼见少女笑容完全消失，托腮叹气，弥忒更是一颗心悬到高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过得半晌，眼见霍止瘁轻轻吁了口气，摇了摇头，弥忒这才敢开口，小心翼翼问道：
“女公子？”
“啊？”
霍止瘁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仅身陷囹圄，而且身旁还有人。
“您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
“哈哈哈哈，这倒没有、没有……”
霍止瘁打个哈哈，随口搪塞过去。
其实，她方才刚想通淮南王一家谋反的时候，心情确实很是兴奋。
但马上，她就想到，这个想法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并没有任何实际的帮助。
淮南王一家想造反，跟有些人借着休屠部在这儿搞事，这两者之间虽然目的一样，可他们不是同一路的啊！
更何况，眼下自己还被监禁，能不能逃得出去都难说，就算想起了淮南王的阴谋、休屠部的计划，她眼下又能告诉哪个？
正是旧忧未去，新愁又到。一想到自己虽然掌握着情报，可事情却变得越发复杂，这让霍止瘁从喜变呆、再从呆变无语。
“舅舅，还有那家伙，你们现在知道我被人绑架了没……快点找到我们吧，要是晚了的话，我不会说话，你们找着我，我也没法给你们托梦，告诉你们有好几家打算造反！！！”
一想到自己有可能在见到卫青和霍去病前，就惨变无法开口的尸体，霍止瘁想到这儿，整个人都仿佛被阴影笼罩，脸上就差没写着一个“苦”字了。
弥忒对她恭敬到了极点，哪敢出言打扰，甚至连呼吸声都尽量压抑住。
霍止瘁知道想也无用，她甩甩头，用双手使劲拍打自己脸颊，强迫自己振作精神。
见少女握拳呼喝，口中叫道“你相信光吗？”、“我就是光！”等语，气势汹汹，令人瞠目结舌。
之后，霍止瘁收拳运气，手掌从胸前下降到腹部，又缓缓退入袖中。
此时，她神情平静，嘴角微翘，说不出的娇艳端丽，仿若祁连山上的神女降世，令人不敢直视。
弥忒看得呆了，心道：“女公子高深莫测，果然不是凡人！”
调整好心态，稳定住呼吸，霍止瘁心平气和，甚至对弥忒露出了堪比世界小姐选美大赛中的经典招牌笑脸。
换作旁人，早就吓得离她越远越好，弥忒却是越看越敬，更是大受鼓舞。
“女公子，你莫不是想到了什么？！能否告诉我，好提醒我之后该怎么做？”
一句话，提醒了霍止瘁。她连忙正一正脸色，招手示意对方凑近，低声道：
“谁帮你部下的事，你不要再提了，以免他们起疑心；另一桩，眼下更要紧。我们要尽快和你表姊见面。她身子不好，况且那些人又一心要选新珊麻……我很担心她！”
弥忒听得不住点头，轻声应了一句“是”，也不再多说什么。
霍止瘁想：“造反这类事，古代底层老百姓都是被逼得活不下去才会做；下层或是中层的官吏，没这样的号召力也不敢冒风险；只有最上边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贪心……”
“只有离那个位置越近的人，心里才越眼红。满脑子想着再搏一把大的，自己就能代替皇帝。所以，这回替匈奴人撑腰的家伙，他的权势和人马，肯定不比淮南王差！”
“等着吧，我一定会想办法打探清楚，把你藏头鬼揪出来！”
转眼间，夜幕降临。幽静的宫殿楼阁中，再次迎来了一片昏暗。
四个身着皮袍，手持弯刀的男子来到，为殿中点上灯烛。
霍止瘁见他们四人各有分工：两个人一个点灯，一个捧上饭菜。
另外两个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显然是全神贯注地提防着这两个阶下囚会趁机发难。
霍止瘁看着，忍不住面露讥笑。
弥忒则是目光冰冷，压根不理会来者。
直到二人点完灯、放置好木碟木碗和木勺后，分列左右的二人，仍是纹丝不动。
但他们两个同伴，先行站到门边守着时，他们这才移动脚步，朝门外走去。
“慢着！”
弥忒一开口，迫使二人转过身来，面朝这对少年男女。
而早已站在门旁的那两人，却并未上前，而是手按在刀柄处，警惕地留意着室内动静。
霍止瘁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这些匈奴鬼心眼倒不小！”
她正没好气，耳边听得弥忒又道：
“你们去转告屠各牟：我阿姊自从得了疟疠后，一直未曾康复。要是不派人好生侍候诊治，只怕我阿姊熬不到你们选出新珊麻的那一天！”
那四人听了，彼此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却都是默不作声。
弥忒亦不理会，继续说道：
“你们将我和女公子带到这儿，有人在手，已经够了。我阿姊却是身子极弱，你们不肯让人照看，那就让我们去守着她！”
听到这句时，四人中其中一个才悠悠道：
“这个就不用殿下费心了！”
“若是新珊麻未选出，前任的珊麻却被你们逼死……天神的使者不在人间，神力被凡人强行断绝，这样的罪孽，你们担当得起吗？”
弥忒的话音未落，霍止瘁便见四人脸色齐变，眼神中满是恐惧。
四人默默走出殿外。霍止瘁发现，其中二人，手指已经离开刀柄，下垂的双手颤动不已。
当听得那些人再次走远后，霍止瘁直视弥忒，朝他竖起大拇指。
“做得好！那些家伙已经把你的话听进去了。”
弥忒连忙道：“这都是多得女公子提点。但愿他们能让人看视我阿姊。”
霍止瘁想起刚才那些匈奴守卫，显然是身怀绝技，十分机警善战。
可是每当提到他们信仰的什么神明啊、珊麻啊、巫女啊之类时，这些悍勇的匈奴人，无不露出敬畏恭顺的目光，生怕有半点触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