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我被押入死牢。
康熙九年的秋天已经离去，冬日的寒冷步步紧逼。牢房冰冷的墙壁，往事一幕幕的回放。世事亦非我所想，我的心千疮百孔，到处漏水。
看守牢房的小太监嘲弄我，送来的饭菜一日不如一日。一旦落难，众人糟践。我如今这番处境，后宫的人必额手称庆。
这些对我已算不得什么。我不争扎，只要爹爹无事，于我何处都是一样的。
一个人推门进来——图海。
图海见我面色蜡黄，蓬头垢面的样子不忍心的说：“瑶花，你受苦了”
“没什么受苦的，不过是从紫禁城一个地方到了另一个地方。”
“你何苦，天渐冷了，在这呆着，哪扛得住。你的事我都禀告了皇上，戏台看戏之事，你是无心之过。指腹为婚也是你不知的。皇上的气大抵消了。你就服软认错离开这里。”
“我的丈夫犯了欺君之罪，皇上罚我，是自然的。我的夫君在逃亡，我在这受苦。夫唱妇随！不失为一段佳话啊！”
我笑。
牢房外“碰”茶碗打碎的声音，苍劲的脚步声疾步走出去。
我知道他在外面。
图海责备：“皇上，不是冷酷无情的人。那日皇上若不在乎你，定让人冲进落叶寺。林慕白万不会逃走。你何苦说这话激怒他。你不关心自己，也该为家人着想。难道真想皇上以反贼之名处死你。你在这受苦，皇上嘴里虽不说，可我跟了他这些年难道看不出。没日没夜的批折子，一刻不闲。这些日子瘦一圈了。”
我沉默。
就此断了一份情，彼此都不受罪。
“瑶花，就当我求求你，你就别置气了。”
三日后，张公公传旨将我发送到杂役房做苦役。天冷了，管事的徐公公像是受到了指使，处处为难。我心里明白，如今自己这种处境。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我被差去打扫御花园，每日都在掌灯时分方能休息。寒气入了手指，老伤又犯起来，手指木了，有时握不住扫把。徐公公见我慢吞吞，肆意谩骂起来。
寒冷吹进窗户，后颈不停打寒颤。被子太薄，辗转睡不着。天还没亮，我便起身，寒风一过，地上又积起许多落叶。
落叶在脚下咔嚓咔嚓的响，我扫几下，便要将手放在嘴边哈气。
“姑娘”玉竹躲在树后怯声，我走过去。
玉竹看着我的手落泪：“姑娘，到底倔强了些。何苦与皇上较劲。我去求了云嫔和佟常在。佟常在说不上话，云嫔娘娘求皇上，皇上不见，还下令不许任何人探视。奴婢心里担心，便偷偷过来看看。”
“皇上这样做，无非是让我吃些苦头，服软认错！”我微微一笑：“我好好的。你别担心，也别来看我，若让人看到害了你。也转告云灵和雨浓万不可替我求情。带累了自己。”
“姑娘，这时还想着别人作甚！姑娘你歇着，我帮你扫！”
“别，来人了。你快走。不要来看我。”我推着玉竹，玉竹拿手帕子抹眼泪，边走，边回头。
夜里回屋，浑身酸痛。门外一个小公公敲门，怯生生的递给我一包东西低声道：“明大人托我交给姑娘。明大人带话：春罗现在府上，一切都好！请姑娘自己保重。”小公公说完便溜回门外。
我打开包袱，里面是一床蚕丝被子。还有一盒栗子糕。连瑶花阁里的小泥人，明珠也带给我。
笑口常开！泥人上的字用朱红新描过。我微笑：明大哥还是如此细心！
回到屋里午膳已经不剩下，我看着空空如也，邋遢的桌面叹气，只好回屋睡觉。徐公公瞅着我指使道：“偷什么懒，今夜皇上在御花园设宴，还不去打扫干净。若落下一片叶子，小心你的皮。”
无论季候变迁，世外花开花落。御花园的花是不枯零的。我望着御花园腊梅星星点点，若有所思。御花园安静寥寥，只有一个小公公背对着我浇花。我好奇的走上去轻唤一声：“小顺子？”
小顺子回头见是我，脸上挂不住，突然跪下头如捣蒜：“水姑娘，小顺子对不起你。”
我赶忙扶起：“我不怪你。我知你也是迫不得已。你为何在此？”
“因为那件事，皇后娘娘就罚奴才干苦役。还好，脑袋是保住了！”
“如此说，我们倒是同病相怜。”我苦笑，肚子咕噜噜，我尴尬的捂着肚子。
小顺子送胸口掏出半块馒头递给我，尚有余温：“来这受罚的，日子都不好过。每天饿着肚子干最重最累的活。我听人说了皇后娘娘特别吩咐了徐公公为难你。姑娘，可要小心。”
握着半个馒头，心里感动。竟没想我如此境遇，还能收获这样的真心。
小顺子执意帮我扫地。
躺在床上，手指僵冷，许久焐不暖。外面传来袅袅丝竹声，宴会已经开始了。我感慨：同处皇家深宫中，风景处处不相同！
冬天过去一半，终于迎来第一场雪。身体重重的，头有些发热，饿着肚子一点力气没有，我只好闷头睡觉打发饥饿。
徐公公突然闯进来厉声道：“瞧不见下雪了，还不起身去扫。明个滑倒了哪位主子，你可担当得起。”
自入杂役房来，我从没像今夜这般颓废。寒风透进衣服，浑身颤抖。看着粉妆玉砌的世界，我每个毛孔都冒着寒气。身体灌铅似的，雪停了，风依然那么冷。
远远看着前面一群人抬着车銮打着灯走过来。我一眼认出是皇上的銮驾。
我躲在假山的后面看着轿子一点点走远。今夜他应该宿在佟常在那里。
觉得脸上黏黏的，一摸是温热的泪。
狠狠掐了自己。水瑶花，你醒醒吧！你还留恋，还难受什么？
寒风侵入心里，结冰了。眼前一黑……
我想，我是死了。只有死去的身体才会这样暖和，原来死并不可怕。我睁开眼，自己躺在温暖的大床上。
他站在离床半尺处，冷嘲：“朕还以为你是铁做的？”
“让皇上失望了，我还活着呢。”
“你必须活着。若死了，朕还真输给你了。所以朕绝不会让你死。"
我们深深对视，明明彼此心底都有巨大的思念与悲伤，可他的帝王之尊，我的愤怒与倔强，不容我们低头。
就像是拉锯两端，彼此不让，都在等待对方服软。
“你大可放心，这人间虽似个冰窖，寒透了人心。便是为那一点依恋，我也要好好活着。”
“依恋？”玄烨冷哼。
他必是以为我指的是林慕白。
宋青山前来诊脉，说人虽醒了，可我长期受饿，营养不良，身子虚弱，病情依然凶险，必须好生休息，慢慢调养。
“长期受饿？”
那眼角流露的心疼，真实动人。可他依然高傲的站在那里，不肯转头，不肯泄露一丝温柔。
“看来真吃了不少苦。”玄烨冷言冷语：“你自找的。”
“对，是我自找的。”我呛声。
半晌，他侧身看我一眼：“你这样为他？”
他没说下去，像是受到很大刺激了，。
“好好照顾她，需要什么告诉张全。”
他离去的身影那么悲凉，看着这样的他，想恨却恨不起来。我们真的只能这样么……
我的病起起伏伏，高烧反反复复。像是熬干的粥，躺在床上一时糊涂，一时清醒。几次都觉得自己在死亡边线挣扎。御医围着床榻候着，玉竹衣不解带的侍奉。
宫里人传闻我活不过年底。然而，我竟浑浑噩噩熬过了康熙九年的冬天。
康熙十年，开春。我的病好转，也许是季节的缘故，生命复苏。虽然还需卧榻静养，身体总算有了起色。自我病着，玄烨每日下朝都会来瑶花阁看我。这个冬天他大瘦了，没有一丝欢颜。
瑶花阁里，他对着我默默坐着。见我懒懒的，不看他。我知他心里很是凄苦。我的心又何尝不痛。面对他千头万绪，爱着，恨着，念着，怨着。
话藏在心头，可不知怎样开口。整个冬天过去了，我没对他说一句话。
春天庭前的杨柳抽芽，我窝着床榻，侧身看手里的诗词。玄烨对着我自顾自的下棋，有时他安静的坐在那里看书，写字。眼睛的余光不自觉的移向他，看着他一个人练字、下棋。
即使拥有后宫三千，可他始终还是一个人。没人懂他！想起那年他的话：瑶花，若失去你，朕真成孤家寡人了。
我何尝忍心！
一张纸飞到床边：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一笔笔透着寥落的寂寞，想起永州种种，竟已过了两年。
“瑶花，你就和皇上说句话。”图海扑通一跪：“我知你心结难解。可我实在不忍看着皇上一日日憔悴下去。皇上心里苦，却是有苦难言。纵使欺瞒你，伤了你的心，可也是为了保护你。图海不懂治理江河，可我也知绝非易事。手腕、机谋、权术若输了一件，害的是天下百姓，国家根基。瑶花，你聪明过人，难道不能体谅皇上么？”
我微微一怔：我明白成大事不拘小节。我躲避，不是因我怨他，是我害怕。紫禁城里，我的心一日不曾安定过。偌大的宫廷，我看不到未来。
刚下朝，张公公领着春罗到了瑶花阁：“皇上知道，姑娘和春罗一刻离不得。早早差人传来春罗侍奉。皇上今日就不来了，皇上千叮万嘱：姑娘按时吃药。”
我谢过张公公，春罗拉着我兴奋的唧唧喳喳的聒噪。玉竹笑道：“不见时，倒还有些想。这刚回来，就吵的不安生，惹人厌。”
“玉竹姐姐，你不知这些日子在明府。虽自由自在，可小姐不在身边。我是片刻快乐不起来。小姐，春罗再不要离开你了。”春罗像个小孩子依偎在我怀里。
“我倒希望你离开这，永远别回来。”
“姑娘的心越来越重了。这一病，送了半条命。这会好起来，姑娘可万万别糊涂了。皇上这日日到我们这里，后宫也不常去。前儿还听说皇后娘娘哭哭啼啼在太皇太后那儿闹了一场。皇上这会定去了坤宁宫。”
“皇上去哪，很不与我们想干。”我佯装冷淡
“唉！”玉竹拿出一串念珠：“图海说：皇上差人在荷塘里捞了三日三夜，才找到这个。原是一串念珠，宫里多得是。皇上偏为这一串费周折，姑娘明白。看在念珠份上，姑娘别再和皇上赌气了。”
“这段时间，皇上冷落后宫，关怀姑娘。后宫早看不下去，姑娘没有名分，这份恩宠眼红多少人。若没有皇上护着，不知能生出多少事端。”
我端详念珠翠绿通透，像是湖水的眼睛。串子上多了一颗墨玉的珠子，镂刻瑶花二字。我抬头看着悬在墙面上的扇子，扇面上的字迹还那么清晰。
我的心恰若着纯净的翠绿，倒影心里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