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 章
康熙十年,第一场雪下的无声无息。御花园腊梅香雾缭绕,本是极寒冷,因这撩人的香气,倒也不觉得清冷。
我向来怕雪,雪太美,太无瑕。这一种极致的美,让人不忍看。粉妆玉砌固然可爱,可一朝云雾散去,转瞬化为冰冷的水,身不由己流入各处。
玉竹嗔怪:“姑娘,太过多愁善感了,再美的景致,不过是供人玩赏的玩意,何苦为这些伤心,姑娘心里该放开些。”
记得当日在水榭我也曾这般劝过梅如画。
物是人非事事休!寥落的太平馆,昔日莺歌燕舞,歌舞升平,今日台前积雪,人烟罕至。寥落,寥落!佳人不在,楼也空了。
云开雾散,日头一露脸,雪便这般化得无迹无痕。宫里一片忙碌,宫女太监们在永和楼忙进忙出。太皇太后领着众娘娘在此诵经。
原是为明妃、云嫔腹中胎儿祈福,太皇太后这般劳师动众,后宫其他人本就眼红,今日又被叫来,心中自万分不满。无奈太皇太后如此重视,诸宫娘娘便只好堆起笑容强颜欢笑。
太皇太后左手拉着云嫔,右手牵着明妃上香。赫舍里见此,脸色十分难看。皇后好妒,云儿今日之风光,恐日后埋下祸患。
雨浓脸上有了光彩。
诵经后,孝庄传旨请元一面见。紫光阁内,我带着小宫女奉茶。茶香袅袅,满桌飘香。
“皇上驾到!”张公公扯着喉咙喊道。
他一身龙袍,威严的迈开步子,众人忙起身行礼,玄烨扶起明妃、云嫔:“你们身子不便,免礼吧!”
玄烨的这般举动,屋子里窃窃私语。明妃一脸得意,赫舍里脸色青紫。
“皇帝迟了,当真哀家的事,不放心上。”孝庄笑着嗔怪。
“老祖宗,错怪孙儿了。南疆大捷,怡亲王打了胜仗,今儿班师还朝。故而迟了。”
“阿玛回京了!”云灵欢喜。
“朕下月在乾清宫设家宴,慰劳怡亲王。如今南疆安定,云儿又怀了龙脉。父女俩为大清立下功劳。朕已下旨内务府安排云嫔晋妃之事。”
满座哗然,皇后、明妃等人脸色一冷。
元一大师进入内室,我细心打量一番:举止飘逸,神情安然,瘦骨嶙峋,双目炯炯有神,一把半尺长雪白胡子,并不披袈裟只穿一件简陋的僧袍。
看不出哪里奇特之处,看来他成仙入道之事,不过是道听途说。我心里思付着!
“扰了大师清修,罪过!素问大师占卜问卦,很是灵验。今日烦大师给腹中龙嗣请一挂。”太皇太后晚年诚心立佛,对元一这样的高僧很是敬重。
元一念一句“阿弥陀佛”滚动手里的念珠,从袖管中抽出一个龟壳,里面放着数枚铜钱、明妃轻晃龟壳,倒在桌上。
元一大师捋着花白胡子道:“皇上,太皇太后娘娘腹中胎儿骨骼奇特,有匡复社稷之才。”
“如此说,是个小阿哥。”太皇太后眉开眼笑,明妃听闻脸色立马红润了。照时间算,明妃腹中的孩子应该是大阿哥。
这老头还真有两下子。
云嫔上前轻摇龟壳,倒在桌上。云灵动作极小心,很是紧张问道:“大师,这卦如何?”
元一盯着卦象,皱眉不语。
“元一大师,挂上如何?”玄烨问道。
“回皇上,太皇太后星象乾卦,探听先机须入了道法,合了时机。刚才一挂已先入了时机。如今再卜,已不灵验。还是另择时机为妙。天机不可泄露,过多参透天机只怕带来祸乱。万事自有道法,顺其自然,万物各得其所。”
“占卜之事,不过是讨个吉利。大师之言,甚是在理。今日便罢了。”玄烨道,云灵不悦,回到座位生闷气。
明妃自觉占了上风,很是得意。云嫔脸色十分难看,皇上和太皇太后听了会元一讲经。日落传膳,众嫔妃各怀心思陪着草草用了晚膳。
站了一天,腰酸腿痛,很是难受。无精打采的赖在椅子里,不想动弹。图海走进来哈哈笑道:“你这丫头,好没规矩。主子刚走,就这边脱懒。皇上回了养心殿,你还不伺候着。”
“我都站一天了,且容我歇歇脚。”
“往日里皇上太宠你些,刚站这一回就道恼。怕是晚膳还没用过?”
我摸着咕噜噜的肚子:“哪里来的及,这不刚歇,你又来扰我。”
图海坏笑,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食盒,我惊大眼睛,肚子叫的更欢了:“图海,你敢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抢过食盒,喷香的饭菜呛到胃里。
“是皇上见你那边东倒西歪,捂着肚子就知你累着了,必懒得找食。便交了我这趟苦差事。”图海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刻薄的说。
他的心里无一刻不惦记我。
图海倒了杯水给我:“皇上也是枉费心思,一块冰怕也暖化了。你的心竟是什么做的?”
图海一番刻薄,我无言争辩。
我何尝不想和心爱的男人策马扬鞭天际头,西窗剪烛到黄昏啊。
弱水三千,我却偏偏爱上他。
想着想着,失了神,叹气。
“瞧我这嘴,皇上知道我惹了你了,还不要了我的脑袋。姑奶奶,我怕了你了。只要别哭,我做什么都答应。”
“当真?”
“可不当真!我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女人人哭。”
“听说,元一大师留宿在外宫,若要去,需有宫里的腰牌。我不要你的脑袋,只借你金牌一用,一个时辰,便还。”
“你见他作甚?”
“自有我的用意,你且别问这么多?”
“若你不告诉我,今夜哪也别想去。想要我的脑袋,拿去就是,图海立誓今生为皇上尽忠,为大清尽忠。万不会为保全残命,做下有愧皇上之事。”图海义正言辞,一副大义凌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你想到哪里去。我想着元一大师能悟先机,知前世今生。家父旧疾缠身,我不能服侍床边已是不孝之极。今日得见仙人,便想求一仙方,医治爹爹,尽尽儿女反哺之情。”
图海抓抓脑袋嘟囔:“快去快回!”
我扮成小太监的样子,有惊无险的来到景和馆。远远便听见木鱼敲打的声音,一个小和尚站在门口探头探脑,见我走来,上前道:“施主,师傅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等我?
内室,元一对着一尊佛像念经。我施礼,元一一动不动,静如枯木端坐念经,一旁的小和尚端上香茶,我只好坐着等。
香燃尽了,元一停下手里的木鱼 :“来了!”
“大师,竟知我会来。”我惊讶:“大师果真懂得演算天机。”
“今日云嫔娘娘一卦,卦中有卦。老衲便知今日会有一位不寻常之人到访。”
“大师既知晓,瑶花便不再隐瞒。深夜前来,求大师解一枝签。”
我将纸张递给元一大师。九星连珠拜天狗,乾坤归正借天珠。
元一抬头目光如炬,定眼看我方久:“不知施主求的是什么?”
“命——运”
元一折好纸:“阿弥陀佛,时不与命,命不与人。施主所求,老衲解不了。”
“瑶花自来此处,尽管小心躲避,可总是身不由己。世事难言,瑶花愚昧,请大师指点迷津。”
“来去随缘,冥冥中,早已注定。施主来是机缘,去也是缘。缘来缘去,缘起缘灭。缘尽了,便是去的时机。”
“大师说,机缘注定我来此。”我愕然:“机缘,还请大师明示。”
元一坐回蒲团,闭目轻敲木鱼:“因果循环,本是空空执念。施主何苦执着。”
听元一大师这般模糊的回答,我急了:“我一寻常女子,偶然莽撞天珠,误闯此地。借用她身已是不妥。过往经历之种种,目不忍观。前途坎坷,不见去路。这两句箴语便是我回家的线索。”
元一听完,停下手中木鱼,起身燃香敬佛。元一枯瘦的眼睛盯着我,看我,又似不看我。小和尚捧着一副画卷进来展开:“施主,你可识得这画中人。”
我细细看着画中女子,身穿薄纱宛若仙子,手里捧着一个盒子,我一怔:“她,她,我,”
这画中女子长相竟和我如此相像。
而她手中的盒子就是那时盛天珠的锦盒:“她是谁?”
“她叫青玄,是臧佛圣地的护珠天女。她手上拿着的便是天珠。天珠是佛家之宝,臧佛会选出一位有缘女子,奉为天女,守护天珠。天女一生都不得走出庙宇,禁言封足,虔诚礼佛。青玄便是天女。青玄守护天珠,百姓和泰。她恪守寺规,没人知道她真实容颜。”
“六十年前,天狗食日夜,锦盒打开,青玄消失了,天珠从此黯然。世人遍寻青玄天女无果,却在僧人无根房中发现一幅青玄天女画。众人认定无根冒犯天女,触怒上天收回了天珠和天女。下令烧死了无根。”
“这画为何到大师手中?”
“贫僧初进藏朝圣,结识无根。他自小出家,给寺庙作画。借住寺院,每日与他谈经诵佛。他每日在钟楼作画,钟楼正对着天女殿。青玄每日只在日暮时分现身楼阁,燃香祭天。无根许多画作便是天女身着佛衣祭天之境。”
“无根画了整整十年的天女祭天。却不知青玄真正容颜。凡心已动,落入孽海。苦海无边。”元一念了一句:“阿弥陀佛,无根已死,青玄去处。无根只字未提。临刑前他将画卷托付我,并留下一句话便是:七星连珠拜天狗,乾坤归正借天珠。”
“这?”一句话竟有几百年的渊源,我惊的说不出话语。。
“无根已死,万事缘由,已然成谜。自青玄失踪,天珠黯淡。西藏连年遭灾,动乱不止。贫僧曾卜一挂青玄会重回人间。臧佛喇嘛六十余年一直寻青玄下落,希望恢复天珠神力。”
想起那日我们四人误碰天珠,便是月食之夜。难道那就是机缘?
“施主,这箴语从何而来?”
“这两句原是刻在天珠锦盒。”
元一摇头,似有不懂:“贫僧见过天珠,锦盒并无字刻。”
“咦?莫不是后人加上去?”
“施主,既能接触天珠,必是与佛有缘之人。贫僧便可为施主解一解此签。”
小和尚打起帐子劝道:“师父今日累了,歇息吧!”
元一不言语,淡淡道:“出家人,空无一物。无生无死,无意无念。天地循环,奥妙其中。古人典籍中记载苍穹中曾出现天狗食日,九星连珠,九星拱月之状景。古人道是妖魔出世,传言这一日借天珠之力,便可扭转乾坤,穿行古今。”
“如是说,那日便是九星连珠日。青玄消失的那夜也是九星连珠日。无根必是看到了青玄消失的情景,可他为什么不说。”
“无根用情至深,劫数,劫数。施主需等到九星连珠,借用天珠,方能使天门打开。重回来处!时机,可遇不可求。施主万事不可强求,耐心等候,时机到了,便可水到渠成。”
可遇不可求,元一大师也不知九星连珠是何日。
归家渺渺无期,想着失踪的青玄,和无根的痴情,我忍不住问一句:“大师知晓天珠奥妙,定知青玄去了哪里?”
“施主和青玄相貌想象,必是和她有缘人。解铃还需系铃人!施主自会明了。因果轮回,自由定数。姑娘万不可透露先机,以免乱了天理。乾坤归正,更是难了。”
元一说着,神态疲倦了,刚刚方觉得他精神奕奕,这刚一会方却发觉他恍若风中残烛,颤颤巍巍。
“夜深了,施主请回吧!青玄与施主有缘,这画赠予姑娘,也算物归原主。”元一合眼,念起经文。
叨扰太久,我很是过意不去。心里许多疑问,也不好问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