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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第章 边庭飘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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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定元年九月初三的天色并不算晴朗,浓云自午后起便翻涌着渐渐遮蔽天日,至郡府中议事的诸人各自将散之时,屋外已是阴翳沉凝,寒风瑟瑟。

    谢徵在步入屋外的一瞬,好似终于得以自长久的窒息中醒转一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也不待他人搭话,便急匆匆地离开了郡府的院落。卢冀与林羡之见得齐仲膺已向郡府书房而去,自是暗暗地交换了一番眼神,沉默着先后自偏门踱步而出。

    走在最后的苏敬则见得众人各怀心思四散而去,而远处天光沉冷苍白,不觉在廊下略微驻足了片刻,抬手扶额轻轻地阖上眼摇了摇头,不知在思索着什么。只是待得他缓过神时微一侧目,便见秦镜也并未就此离去,此刻正以略带审视的目光遥遥地瞥了他一眼。

    苏敬则免不了有几分讶异,却也并未回避,只是向他淡淡地笑着一颔首,倒是颇有几分闲雅的气度。

    “崇之,”秦镜上前一步,低声问道,“你是当真了无对策?”

    “事发突然。”苏敬则依旧微笑着答道,“纵然是有,也该容我斟酌几日才是。”

    秦镜听得此言,自是领会了其中深意,也是蓦地笑了起来:“果然。”

    “仓廪之中的粮食暂且未有告罄之危,不妨借这几日瞧一瞧端倪。”

    “只怕瞧见了端倪,却无妥当的对策。”秦镜瞥了一眼四下无人的院落,当先向着郡府之外走去,又低声道,“这一年以来,凉州叛乱未定,关中又有大旱,京畿一带诸王纷争,如今巴蜀之地也生出了异象——崇之所为的对策,我却是有些好奇了。”

    “鉴明此言,实是北方大族之人常有的念头。”苏敬则跟上了他的脚步,略微加重了“北方大族”四字。

    “南方?”秦镜不觉挑眉,见他笑得从容,不免生疑,“巴蜀已乱,宁、交、广三州及荆、扬南境多为人烟稀薄之未垦荒地,三吴与越地素来心向前代东越王朝,如今仍是未必真心臣服于大宁。”

    “未必真心臣服,却也不敢冒唇亡齿寒之险。北疆与中原若是生乱,江东自是无法独善其身。”苏敬则意味深长道,“鉴明莫忘了我出身何处——当今江东士族如何作想,我尚可窥见一二。”

    “有些意思,倒是我这‘北方伧父’见识短了些。”此刻二人已行至郡府官署之外,秦镜远远瞥见街市转角处正停着一驾并不起眼的朴素车马,而流徽闲然坐于一旁闭目养神,便自嘲了一句,转而又笑道,“我也该告辞了,否则崇之府上之人,怕是要等得急了。”

    苏敬则自是颔首与他寒暄着道别,心下却也不免生疑——他以往散值归家,可从未用过这么大的阵仗。

    除非……那马车之中,正有什么不便露面之人急于会面。

    待得秦镜远去,他亦是思量已定,快步走上前去笑道:“流徽,今日怎么有了此等兴致?”

    “哪儿是我有什么兴致?我自然更情愿在家中多睡上一刻……”流徽闻声睁开眼来,不紧不慢地便要去牵马,又压低了声音道,“公子不妨上车与那位详谈吧。”

    “也好,今日有劳你了。”

    苏敬则便也不再多言,举步上前便撩开帘栊步入马车之内。

    “苏公子方才倒是聊得快意。”马车之内,百无聊赖摆弄着车内书册的谢长缨听得声响,已然是抬起眼来粲然一笑,乍看来仿佛确是一番才子佳人私会的模样。

    “不知谢姑娘来访,多有怠慢了。”苏敬则仍旧是合乎礼节地笑着,在她对面坐下后方才低声道,“谢姑娘今日来得如此匆忙,可有要事?”

    “好奇郡府今日议事中的情况罢了。”谢长缨这才敛去了几分笑意,道,“堂兄生性高爽,未必能留意到此中微末,故而也唯有冒昧叨扰苏公子——我藏于此处,也是为不引人瞩目,但愿不会令你困扰。”

    “谢姑娘想必心中早有猜测,今日的议事,不会有结果。”

    苏敬则这样说着,便也从善如流地将方才议事时的诸般明细简短陈明。其实也不外乎是各家或一筹莫展,或推诿回避而已。

    “我自然并非只是是想问此事,”谢长缨思忖良久,摇了摇头,“而是更好奇他们对巴蜀生乱的反应。譬如方才我便看见,卢冀与林羡之二位家主先后离开郡府,其府中的车驾却是隐约都向着同一处去了。”

    “林氏家主与各方都可算是有几分交情,若在往常自是无人在意。只是在当下看来,确实引人注目。”苏敬则沉吟片刻,听得马车已辘辘开动后,忽而话锋一转,眸中有倏忽的笑意一闪而逝,“不过……若是他原本就意在引人注目呢?”

    谢长缨闻言,蓦地便是一抬眸,而后缓缓地扬起一个同样莫测的戏谑笑意:“那便——更有意思了。原以为林氏不过是伺机而动,如今看来,竟是长袖善舞游刃有余呢。”

    “倘若当真如此,届时这新兴郡中的争端只怕更为莫测。”苏敬则见得她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反倒是含笑摇了摇头,不知是在劝阻还是在邀约,“谢氏处境毕竟与我不同,即便如此,谢姑娘仍是打算入局么?”

    “不同?”谢长缨漫不经心地笑着,一手闲然地撑着车中的坐席,一面借力微微倾身凑近了几分,笑意更甚,眸光却是愈发明锐锋利,“真有意思,苏公子以为有何不同?你固然是踏错一步便会作了齐郡守的‘美人图’,焉知谢氏踏错一步便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再无复兴之望么?”

    苏敬则眸色沉沉地笑着,分明对她的答复了无讶然之色:“倘若谢校尉也是如此作想,我自然没有阻拦之理。”

    “苏公子心中分明已有定论,怎么偏生还要引我亲口道出呢?”谢长缨哂笑起来,原本便略显沙哑的声线倒是压得越发低了些,好似隐于烟云雾色之后的沉沉金石声,自有一番独特的风致,“如此看来,阁下是‘贪乱之辈’,我为‘佻巧之人’,岂非……正宜联手?”

    苏敬则不觉本能地侧身略微避了避,在对方锋芒炽盛的眸子里看见了清晰的倒影。他也只是默然了片刻,便仍旧是温雅如常地笑了起来:“那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

    此刻卢氏一族的别院之中,正有一名侍从引着林羡之转过曲折的廊道,步入了一处乍看来并不算起眼的暖阁。

    而卢冀正襟危坐于暖阁内的案桌前,听得门外响动,方才略微侧首,悠悠道:“子歆贤弟今日竟与我前后来此,只怕是要引得郡府之人注目了啊……”

    “世诚兄大可宽心,林府的车驾自是不会直直地便向此处而来。”林羡之向他笑着一揖,“何况我也遣人留意过,郡府中齐郡守的诸位党羽皆是自顾不暇。”

    “子歆素来可算是谨慎,但愿今日,也不会有意外——请坐吧。”卢冀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羡之一眼,不再继续追究什么,只是转而直入主题道,“巴蜀一带遽然变乱,虽是出乎意料,如今于我等而言,却也可算是有机可乘。”

    “他身在郡守之位,此情之下只怕无需我们动手,便已足够令其失信于新兴郡士庶。”林羡之自是心领神会,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羯人终是异族,他们的势力,还需谨慎借用。纵然丘穆陵重诺,如今也远未到与其合作的时候。”

    卢冀听得此言,亦是凝神思索了片刻:“也是,如今他尚未夺回其位。那日你代我前去狱中与他会面时,他可曾说过更多?”

    “未曾,只说他会令一切如您所愿。”

    卢冀神色不动地一颔首,取过案桌之上的茶盏径自啜饮了一口:“……也好,不过仍是可以修书告知于他,近来羯人行事,不必太过顾忌。”

    “是。”林羡之见他如此决定,也不多做劝阻,目光瞥过他此刻气定神闲的神色,转而委婉道,“如今虽利在你我,但若仓廪之危不能及时化解,只怕待得齐氏落马,我们也少不得步了后尘。”

    “子歆此言却难免杞人忧天。”卢冀忽而冷哼一声,“倒了一个齐氏,只怕他齐氏仓帑中的钱粮,便足够解了云中的危局了——恐怕不止是我,便是谢氏、赵氏等世家,会同那几个洛都来的年轻人也是如此做想。”

    林羡之似是反复思量了一番,半晌方才叹道:“若能如此,自是最好。”

    “眼下你我暂且静观齐仲膺自取灭亡便是。”卢冀亦是微微颔首,“他当年将我挤出互市在先,得罪羯人在后,如今若是再因仓廪之事失了新兴郡的民心,便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只是秦镜与那几名洛都贬谪来的……”

    “雍城秦氏的手可还未能伸到并州来。”卢冀对此却是不甚在意,“至于那几人……呵,我也大略调查过他们的旧事,尤其是那位昔日的廷尉寺少卿——须知如今无论是洛都权贵还是谢氏,可都是靠不住的。”

    林羡之目光略微一转,落在了轩窗外半是干枯的一株修竹之上,其上正有一叶枯黄将坠未坠。他不觉垂了垂眼睑,隐去了一瞬间的机锋,看来便仍是素来与世无争的寻常模样:“世诚兄所言极是。”

    ——

    只是诸方人等无论如何筹谋,到底仍旧是漏算了一点。

    若无天灾人祸,新兴郡的粮草的确足以支撑许久。如今是否易生人祸尚可预见,但……

    天灾呢?

    ——

    永定元年九月初八,并州地动涌泉,良田隳墮,自上党至雁门,死者以万记。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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