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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第章 黄云衰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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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的天气总算得以放晴。

    谢长缨如寻常女子一般戴着帷帽行至粥棚外时,一抬眼便望见半边日光穿透浓云,洒下微暖的薄薄日光,而粥棚前人头攒动,灾民嘈杂的私语与郡府官员勉力维持秩序的高呼不绝于耳。

    她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声,绕开了郡府的粥棚,又转过一个街角,便行至谢府搭设的粥棚之侧。

    此次并州天灾实是教人措手不及,前几日新兴郡地动方歇时又逢河堰因此开裂决堤,郡府上下皆是为此忙乱未歇。而谢徵便是在此时自请开谢氏私库,以粟米为齑粥暂代郡府赈济灾民,引得云中亦有三四士族也在此后陆续效仿。以求贤名。

    “堂兄,”谢长缨瞥见了粥棚中谢徵的身影,便不紧不慢地走上前去,低声道,“今日情况如何?”

    “幸而如今有郡府与各家分担施粥,一切都可算井井有条。”谢徵见她前来,便也向后退了退,微笑着低声道,“如你所言,谢氏确实借此博得了些许清誉。只是谢氏的仓廪并不算充盈,还需早寻出路。”

    “近日云中士族多有施粥赈济者,但皆是定额赈济而已。谢氏本就有首功,调出的近两千斛私米亦是远多于他们。故而如此便已算得仁至义尽了。”谢长缨沉吟片刻,“赈灾并非只在此一道,另寻个由头再支些盈余的财帛便是了。”

    “……先前阻击羯人依例所得的封赏正可一用。”谢徵思忖着,终是会意,道,“只是如今或许唯有向冀州购置修缮之物了,一来一回,也不知耽搁多久。”

    谢长缨不知是心下想到了什么,冷然哂笑道:“若实在拨不开人手,上报于郡府由齐仲膺去头痛便是。谢氏只需将这‘云中士族表率’的排场与名声打出去便可。”

    “明白了,这倒也算不得难事。”

    见谢徵已全然会意,谢长缨自是放松了些许,四顾一番:“明微呢?不曾与堂兄同来?”

    “他怕生,自是不会来此。”谢徵笑了笑,“故而我遣他去看一看今日的河堰修缮事宜,再留意一番羯人的动向。”

    “也好。”

    二人正闲谈之间,忽而却听得街角另一边喧嚣骤起。

    谢徵难免蹙起了眉头:“听这声响的来处……是郡府的粥棚?”

    “不知是出了何事。”谢长缨亦是辨认出了嘈杂声的来处,心下一沉,“难道有灾民生事?但这几日灾情分明已缓解了不少,若因赈灾不力而生事,也当是在前几日才对。”

    而后,不待谢徵接话,谢长缨便已举步走出了谢氏的粥棚:“堂兄勿忧,容我前去一探。”

    “若说担忧,我也是担忧你会被生乱的灾民当做寻常的世家女公子刁难才是。”谢徵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复又补充了一句,“早些回来,切莫沾惹事端。”

    “这是自然。”

    “倘若当真有异动,你自可回府调些人手。虽说大多部曲皆在城郊别院落脚,府中留下的倒也足够摆平大多乱子了。”

    “好。”

    谢长缨颔首应下,而后循着街道前行,于转角处驻足探首,遥遥地望向了郡府粥棚的方向。

    ——

    郡府粥棚前尚未生乱之时,苏敬则将将抵达此处,正欲替下粥棚中值守的一位同僚。

    那名同僚正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见他来此,便不由得稍稍松了一口气,略微退了一步向他笑道:“苏郡丞可算是来了……此处之事,我们几人当真是疲于应对。”

    “今日郡府中的公文略有些棘手,齐郡守又恰巧因府中私事告了假,故而略耽搁了些时候。”苏敬则略微垂了垂眼眸,自是隐去了他近日以来忙于私下调查荫户之事,只是与同僚一同看向了粥棚前井井有条地忙碌着的郡府吏员,“我见此处似是并无异常,不知是有何难处?”

    “苏郡丞有所不知,这几日虽大体无事,但时不时却是会有些不识相的……来挑刺说这官粮里掺了泥沙。”同僚压低了声音,抱怨道,“依我之见,都到了这等时候,寻常人家哪还管的上这些?只怕是……”

    “别有用心么?”苏敬则沉吟了片刻,复又低声问道,“但……若他们所言非虚,只怕也不易搪塞吧?”

    同僚不由得沉沉地叹了一口气:“这正是关键之处。我担心如此拖延下去,终会成了祸患。”

    苏敬则立时会意,不过须臾之间心下便已有了大致的猜测。他一面思索着妥当的应对之法,一面意有所指地附和着叹息了一声:“这官粮出了仓廪还需由郡府诸司各行核验,难说是在哪一处出了差错。但若是灾民出了乱子,此处之人只怕皆是免不了罪责。”

    同僚听罢一时难免心中惊骇,又是唉声叹气了一番,眼下却也只是无可奈何,末了唯有应道:“正是了。只是苏郡丞毕竟自洛都而来,见多识广,若有良策,还请……”

    岂料他话音未落之时,粥棚外的灾民之中便已又是出现了些许骚动。

    “列位请看,这官粮里掺的不是泥沙又是什么?”为首生事的青年乍看来便是一副血气方刚的模样,他扬手以木箸搅了搅碗中的粥米,便翻出了些许泛黄的细沙来,“前两日尚且少见,这几日倒是掺得越发多了。待得过几日那些世家大族发完了私米便更不知会如何了——难道我们到时便要靠这河底泥沙饱腹么?”

    苏敬则看得分明,那人与粥棚颇有些距离,此刻四下里又是灾民攒聚,郡府官吏即便有意上前阻止,也要费上不少时候。

    更不必说他全无质问郡府讨要说法之意,末了数句已是立时简短有力地挑起了灾民们的忧虑。

    倒是颇有些蹊跷。

    只是官粮掺泥沙到底并非虚言,郡府官吏纵有何等口才,也难在此有所辩驳。若想暂且稳住局势,还需在说辞之上另寻他法。

    而那一边,四下里领了米粥的灾民们见得此情此景,亦是喧嚷着应和起来。

    “是啊,前几日好像还没有这些泥沙……”

    “难怪总觉得今日的饭食难以下咽……”

    而那青年又道:“往日里这些任职于官府各处的世家大族斗得火热,到了现在却是齐心得很,一个个地都扣着官府的米粮不发。”

    “说不准是粮草紧缺……”

    “你还真有闲心为官老爷找借口……”

    “哎,但如果真的紧缺了……”

    苏敬则侧耳听着这些嘈杂凌乱的只言片语,神色却是不觉更凝重了几分。他见得已有施粥的小吏与一旁引导灾民的府兵士兵勉力拨开人群向着那人跑去,便也不觉蓦地举步。

    身侧的同僚却是一惊,本能地便打算置身事外:“苏郡丞这是……”

    “自保罢了。”苏敬则素来温雅的语调此刻亦是微微一冷,“今日若不能将首罪之人找出,在座诸位的仕途与声名,便都是末路了。”

    同僚怔了怔,又见他长眉微锁,压得平日里沉静的眸子也隐有凛冽之色,一时也觉并无阻拦的理由,便索性一叹,不再言语。

    而苏敬则见同僚默然,却又是补充道:“此事来得蹊跷,阁下与我、还有今日在此值守的大多同僚‘恰好’皆是自洛都贬谪而来。故而眼下的处境,自不必再由我多言。”

    那同僚心下一震,环顾一番此刻四下里焦头烂额的郡府官员后,亦是领会了苏敬则的言下之意——今日之事,多半是齐仲膺的宿敌有意发难,而他们这些初来乍到了无根基的人若打定了置身事外的主意,便少不得要为急于脱开私吞官粮罪名的齐仲膺顶罪了。

    思及此处,同僚也顾不得眼下的景况如何棘手,当先一步便向着生事之处急急而去。他这般应对反倒是令苏敬则略微犹疑了片刻,方才举步紧随而去。

    那一边灾民们已是议论得沸反盈天,为首生事的青年见得有郡府官员打扮的人在小吏的随行之下匆匆赶来,便也端着粥碗挑衅似的看了过来:“看呐,蝇营狗苟的家伙来了。”

    灾民之中虽不乏义愤填膺者,更多的却只是一面挑着粥米中的泥沙一面看着热闹,故而当先动身的那名同僚不多时便已站在了生事青年的眼前。他听得这般讥讽,倒也并不十分愠怒,只是按部就班地问道:“你方才说这几日的官粮中掺杂泥沙的情况愈发严重,可有凭证?”

    “凭证?这还需要什么凭证?近日里有多少人正埋怨这此事,你们不会不知吧?”青年讥诮道,“更何况,这粥米中有没有掺东西,一看便知,何苦还明知故问,摆这公正无私的派头?”

    “纵然属实,也自当依律令上报,你在此处寻衅滋事,又算得了什么?”

    “算得了什么?你们监守自盗,还想诓骗我们遵守什么律令?”青年话语间好似越发激愤,末了竟是狠狠地将那粥米倾倒在地,怒道,“上报?报与你们郡府,只怕第二日我等便要‘无故失踪’了,报与州府洛都?他们早就自顾不暇了!”

    同僚急急地退了一步,到底不曾被那滚烫的汤水溅了一身。他亦是不觉蹙了蹙眉头,难免不悦。

    “二位稍待。”

    同僚听得身后的人声,忙不迭地向一旁撤了撤,如释重负似的一行礼:“苏郡丞,您也来了。”

    苏敬则心知他这是借着此处众目睽睽,将眼下这棘手的状况全盘抛给了自己,此刻却也不得不向他轻轻一颔首,继而以得体的微笑抬眼看向那名青年,语调已然恢复了以往的温和与淡然:“阁下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本官佩服。只是此中尚有些许疑惑之处,不知阁下可愿赐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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