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第二日清晨，原已停了数时辰的大雪，又纷纷扬扬下起来。
可对于方从朦胧之际醒来的知韫而言，这雪仿佛昼夜未停歇。
檀木榻上四围与知韫身侧一样暖烘烘的，让知韫原本有些迷糊的思绪，一瞬清醒过来。
“昨夜圣上来过了？”知韫看向在自己榻边收拾物什的宫人。
宫人恭敬的点点头。
知韫一言不发坐在榻上。她与李霖瑾自幼相识，尽管对方成了掌有生杀夺予之权的皇帝，自己从来不会对他生畏。
想起自己昨日头脑不清醒的模样，第一次让知韫心有余悸，有些暗恼不该一见裴郬，便丢了魂般伤心。
她思绪正远飘着。
“阿韫？”内侍掀起珠箔，李霖瑾神色如常，“今日你可起迟了，朕索性打发她们回自己宫里待着。”
知韫一怔，旋即忙编道：“如此。妾昨日染了风寒，这一觉格外香甜，风寒是去了，没想到连累旁人。”
知韫心里在打鼓，也不知道这个说辞他相不相信？
“去了风寒就好，旁人如何是旁人。”他唇角弯弯，“阿韫，你就是太为旁人着想，才会频繁染上风寒。”
知韫的心都快跳到嗓子里，闻言，再观他神色自然，不禁将提上来的心安下。
“于妾而言只是分内之事，圣上严重了。”知韫亦笑，言语轻柔。
李霖瑾眉宇微动，他凑近知韫：“阿韫过谦了。”他声音低缓而深沉。
殿内刻有纹路的熏炉，香烟冉冉上升，香料的气味弥漫在大殿上，对应着殿内瞩目的二人，散不尽的旖旎。
知韫脸颊一阵温热，那人眸光里映照着缩小般的她。
“朕早朝去了。”他忽然道。
知韫望着他风一般离开的背影，不禁好笑，连早朝都能耽误，也不知他今日失忆否？
宣政殿，李霖瑾全无在坤宁宫风风火火的模样。身着曲裾深衣朝服的他，袂口、革带、交领处皆镶有金边，上黑下红，浑然天成的帝王气魄与威仪。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其实他只是比平时略晚上一些。
大臣们手执笏板，肃穆庄重，先帝成宗还算勤勉，都常有来迟。今上登基以来，只略迟一次，在他们看来是再值得称赞不过了。
在易有德唱喏声后，行稽首礼的大臣们便起身入座。
“李邈宗正将元日的部署呈与老臣，圣上可有要修改之处？”韦相手举牙笏道。
李霖瑾望向他，冕旒微动。韦相自先帝韦德妃失势以来，便肉眼可见的衰老起来，这几日又恰逢元日将近，朝廷上下为大朝会而繁忙，他更看上去只剩皮包骨。
他沉声道：“李邈宗正本出自宗室，一应流程朕亦无异议，只一点。”话锋一转，“外邦使者入朝觐见朝贺，泱泱大朝，更当以礼相待，何必大朝会后便将他们空置在麟德殿。”
李邈正准备举着牙笏恭敬作答，却有人先他一步起身。
“臣附议，只臣耳闻楼兰国有心献王女予圣上，伏惟圣上届时不沉溺美色，万不可如穆宗那般。”张栝神情严肃道。
“圣上并非贪图享乐之人，张栝大夫慎言。”大将军姜奎望着张栝，面露不满。
用生硬的语气突兀地来劝诫圣上的，朝野上下唯有张栝做得出来。
不可质疑，他是个一心为社稷的忠良之臣。他初入仕途于穆宗晚年，又历经成宗朝，这两位帝王各有各的伟绩，最大的污点便是太重色。
故而，每每有关天子女色之事，他总率先谏言，若非他出自吴郡张氏这般的大士族，恐怕成宗早将他罢黜。
大将军姜奎打心底欣赏张栝此人。故有此言，本意是为提醒他莫闹得与圣上不快。
不过，姜奎明贬暗褒也因他不够了解圣上，他总当圣上还是孩子，以为年轻人再圣明多少都会重色。司徒孟玮在茵席上跽坐，心想。
李霖瑾神色自若道：“二位爱卿所言皆属肺腑之言，何故因小事而伤彼此和气。”
姜奎与张栝皆躬身唯唯。
有不远的元日大朝会，今日的早朝难得清闲且少有争执、谏言之音，无事可奏便散朝了，朝臣们各回各的官署各司其职。
知韫感染风寒的说辞，孟玮自然听说了，便亲自赶来坤宁宫探望。
孟玮甫一入殿，只见知韫正呷了口甘露盏的饮子，身上着的不是以往华服，颇有些简约淡雅。
知女莫若父，孟玮见长女这副模样，顶破天就是心情不好，有些郁闷的样子。不由放下心来。
宫人们很自觉退出去，偌大的殿内只留这对父女。
俗话说远香近臭，知韫从前在家中做女娘时，尤其过了金钗之年。这父女俩，作父亲的孟玮，野心勃勃想当天子岳父，对子女的教导从来是严苛的；作女儿的知韫，也争强好胜，尤其十几岁时，本就是个不服输的小女娘，与孟玮常常意见不合，不是父亲责罚女儿，便是女儿把父亲气不轻。
裴郬也曾是父女二人常不和的原因之一。
知韫记得最深的一次，是裴郬的父亲裴尚书与陈劻口头定亲那会儿，知韫心慌了，便软磨硬泡央着由孟玮尽快去裴家探探裴尚书的口风。
当然多年后回忆起，知韫也觉得自己当时够傻的。
孟玮当即大怒，拂袖而去，还留下一句气狠狠的话：“今后，你爱怎样便怎样，就当我这个父亲是多余的。”
如果说与刘夫人是自幼就极为母女情深，从未有半点争执；与孟玮，父女间时而不和得惊天动地，可谓全家出动劝解；人生中重要之事一同想法子想对策还是他们父女。
知韫现在已然不是无知的小女娘了，父女之间随着年纪增长，更懂得相互体谅与深刻理解彼此。
知韫十分明白，自己幸运生于孟家，上至大父大母，父母、叔父母们，下至小侄儿侄女，都是当世难得的同心同德之至亲。
若不然，她与孟玮父女间称得上惊骇世俗，可家中长辈都以己度人，并未因谁是父谁是女便区分对待。
孟玮面色红润有光泽，身材高大，颇魁梧，若此刻腰胯佩剑，虽有一身儒雅之气，称句儒将也不为过。
看着十年如一日保持‘美貌’的父亲，知韫眉眼间郁闷之色，被掩饰不住的骄傲取而代之。
孟玮知道长女的脾性，遂明知故问着关心知韫可有不适。
她笑道：“父亲有甚担心？女儿一切都好，只是感染了些许风寒罢了。”
孟玮亦笑起来，面容好看且可亲道：“为父若不亲眼瞧瞧，怎能放下心来，你母亲也念叨着呢。”
刘夫人与孟玮感情一贯好，我朝民风淳朴，贵妇中有养面首者，男子则上至天子下至仕宦，纳妾蓄婢不在话下，子女成群而扩建府邸的数不胜数；虽说孟玮除去与刘夫人育有三子两女，还有庶出两子一女，他们又分别是不同的姬妾所出，却也称得上是贵胄中的清流了。
“阿钰翻年便出阁了，我这个长姊无法亲自看她出嫁，还真叫人遗憾。”与自己父亲说话，知韫从来随心所欲，无需在乎话题飘到哪里去。
很显然，孟玮亦如此，安慰道：“你与阿钰姊妹情深，然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寻常人家姊姊可去观礼妹妹成婚，等妹妹出嫁了却大多无过多联络，然你身为皇后，阿钰出嫁成了命妇，日后还愁见不着面吗？”
知韫闻言，心中莫名轻快了好多，她父亲劝慰人的本领若论第二，恐怕无人能论第一。瞧，一句话的功夫，知韫消散了不少闷闷不乐。
不过该来的还是得来，有些话题绕是绕不开的。
“你这两月算是两次染上风寒，是后宫事务过分繁冗了吗？”孟玮疑惑道。
知韫本啜了口甘露盏，闻言，被饮子呛着，咳了几声才消停。
“主要是近来几月甚冷，这才让寒气进了体内。”知韫不复方才‘狼狈’，面不改色道。
孟玮思索片刻，笑道：“如此。”遂望了望知韫的眼睛，似欲言又止：“看来坤宁宫只有昭阳殿才这般热气熏人。”
言多必失，未防止他再问下去。知韫只好作出一副温婉贤淑不多言的模样，心道，你要是真这么想就好了。
孟玮岂能猜不出长女所想的。虽然没有实证，可他却知道唯有裴郬才会叫女儿如此。遂想起长女与裴郬的旧事，朝野上下心照不宣的聪明人孟玮，也只能感叹：冤孽，冤孽！
这下子，父女二人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都在思索着什么，殿内静的出奇。
少顷，孟玮依旧是那副和蔼的笑，目光别具深意道：“父亲想起了从前，是不是对你教导太过似男子，你那时才似男子般在为父面前维护旁人。”
知韫强装对当年之事毫不在意，哂然道：“过去之事，父亲还提及做甚。”又咬文爵字强调，“过去了便是过去了。”
“如此。为父也这般想，你是为父的女儿，为父从不因你们姊妹是女子而懈怠，自小与你们兄弟们的教导皆无差别。”他望着殿内的房梁，神情复杂道，“我这般应当没错吧？”
知韫伸手触碰自己的眼眸，遂迅速擦掉有可能大颗大颗落下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