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今天发生的事对闫筝来说实在太过不可思议,现下脱离了刚才的轨迹,紧绷的思维渐渐疲惫下来,没有太多的精力应付许睿。
许睿看出了她状态不佳,便没有再多说,将她送到楼下后,道别。
闫筝拉开车门,下车。
闫筝确实如许睿所料,除了“谢谢”和“再见”一句话都没说。
对他的态度谦和得简直像是在应付上级。
许睿握紧方向盘,没有就此开走,而是鬼使神差地踩下油门,跟着闫筝的步伐缓慢向前滑行。
闫筝发现了他的踪迹,回头,透过一层薄薄的车窗望向他。
许睿降下车窗:“真的不邀请我上去坐坐?”
闫筝一阵愕然,风吹起她柔顺的头发,萦绕在颈间,映得胸口的皮肤越发白皙:“我家没收拾,而且……明天早晨还得上班呢。”
许睿的目光注视到她洁白的颈部,眼神黯淡下来:“好。”
这回,他没再跟着闫筝,开车飞快驶去。
闫筝上了楼,现在才八点多,一阵折腾后,突然没了什么困意。
闫筝把外套脱下,随便收拾了一下屋子,懒得洗澡,干脆坐在书桌前开始写上周五未完成的离职申请。
随着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闫筝也在肚子里默默复述自己写下的话。
说实话,她其实并不是很在乎这份工作,明明有能为此安身立命的本事,平时接接斫琴的活一次就能挣个盆满钵满,这不比这份朝不九晚不五的工作强多了。
可闫筝一想到自己每天醒来就是中午,一趟就是一整天,睡下又是半夜,她就无比怀念上学时那种规律的作息、固定的交际圈和一辈子能看得到尽头的生活。
往好里说,是颠簸了太久的人更向往安定;说得不好听一点,就是天生奴性,喜欢给自己找罪受。
写完离职申请书后,闫筝在“安定”的驱使下又开始浏览各大招聘软件,她本科学的是会计,在那个年代,听了家里人的意见,学了个女孩将来最可能有出路的专业。
然而现今时过境迁,大浪淘沙,出路也成了死路,没有研究生文凭,她想找个正经点的工作何其难也。
就在闫筝还在发愁自己的朝九晚五大业能不能实现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闫筝举起手机接听:“我是快递,请问家里有人吗?”
“……”
谁家正常人大半夜送快递啊。
正想问他快件是什么,结果就猛然想起前两天叶娜给她打来的那通电话。
九凤朝天。
闫筝立刻道:“有的。”
没一会儿,门外响起敲门声,闫筝开门签收。
因为是贵重件,又是长途,快递走的空运,全程单件专人运送。
闫筝接到的时候,外面的包装非常完好,硬邦邦的纸盒裹了好几层,里面塞得满满的都是海绵。
只不过这琴看着实在是狼狈了点,倘若遇到奸诈小人,只怕趁机碰瓷也说不定——
闫筝抱着已经拆开的纸盒折返到斫琴室,围上防污裙戴好手套,端详着这张琴,心道。
但也不算太过惨不忍睹……至少比闫筝想象的要好一点。
经过初步评估,闫筝最后将目标定位在断了的琴弦和蹭掉的漆皮上。琴弦应该是被小孩子玩闹时剪断的,但这漆皮……倒像是用磨砂纸在上面狠狠剐蹭一番,使整个表面每个区域或多或少都掉了点。
闫筝生在斫琴世家,手艺是小姨亲传,她的母亲顾柔去世得早,闫筝隐约记得母亲对斫琴没兴趣,反倒是弹得一手好琴,是鼎鼎有名的古筝演奏家。
只是可惜后来顾家一脉没落了,便是从她母亲这里开始,到现在人丁稀少,初心已改,就连小姨也不再接手斫琴,只剩她一人还残存着那么点祈愿。
闫筝看着这张琴,突然就有种说不出的悲凉涌上心头。
也没有心情再修琴,她草草洗了个澡,回到卧室,关灯休息。
当天晚上闫筝做了一个梦,梦见很多年前,顾柔去世的场景。
那天雨很大,天色很昏暗,顾柔站在屋顶上,衣服被寒风吹得猎猎。
她平时连坐个电梯都会害怕得闭上眼睛,可那天却站在那么高的房檐之上,不带一点犹豫地纵身坠楼。
闫筝这辈子也无法忘记那一幕,满目疮痍,鲜血遍染,警鸣在耳边炸开了锅,她哭着想要随母亲一起去了,却被小姨从身后抱走。
从此,她再也没有回到过自己的家。
第二天一早,闫筝拿上辞职申请,仓皇地吃了口早点便奔向公司。
像是一瞬间有了好多勇气,她哀莫大于心死,待到八点半经理一来直奔对方办公室。
出乎意料,林经理并没有言辞意切地挽留她或指责她,那张油腻的脸上挤满了堆笑的褶子,甚至连一句委婉的话都没有。
后来闫筝才知道,肯定是因为徐影背地里几次三番给她穿小鞋,才让林经理对她的印象早已一塌糊涂,再难挽回。
闫筝叹了口气,不过现在都无所谓了,反正依了他们的愿,她主动提出离职了。
也省得以后再绞尽脑汁给她下绊子,逼她离开。
依照劳动法规定,闫筝还没有转正,只需要再给公司打工三天。
回到工位后,不知道谁偷听了墙角,已经把她要辞职的事在部门都传开了。
隔壁工位的崔莹莹和孙浩转过头来,难以置信地问她:“筝筝,你真的要走了吗?”
崔莹莹和孙浩是闫筝在这个办公室里唯一两个好友,或者换句话说,是唯一稍微正常点的同事。
闫筝点点头,机械敲键盘,没灵魂:“周四就走,早走早超生。”
二人:“……”
孙浩不理解:“你干得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突然要走啊?”
闫筝微想了一下,把写在离职申请上面的话又说了一遍:“感觉不适应工作内容,就辞了,也没什么具体缘由。”
“那你找好下一家了吗?”
“没有。”
“那你后面生活来源可怎么办啊?”
“我不知道。”
“那你走了以后,我可怎么办啊。”崔莹莹泪眼汪汪地看着她,问得还挺押韵,“她肯定就玩命针对我,势必不把我逼走也不罢休了。”
闫筝:“……”
最后,闫筝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坚定得像要从容赴死:“莹莹,我相信你,好好干。你可别跟我学,一定要勇敢地同恶势力说不。”
崔莺莺:“……”
-
中午吃完饭时,闫筝去了趟人事部,把七七八八的表格都填了填。
说来也奇怪,就在闫筝刚回到工位,前后加一块还没半个小时的时候,罗昭就给她打来了电话。
闫筝刚看到时还有点恍惚,以为自己认错了——可直到她趁着铃响又退回通话记录界面,看了一眼和昨晚那个电话号码一模一样,闫筝才终于确认下来。
心脏也在一瞬间悬到嗓子眼。
他这时给她打电话,是要干嘛?
闫筝跑到楼道,颤抖着手,摁了接听:“……喂?”
“听说你辞职了?”
对方开门见山,声音极冷,而他音色本就低沉,此刻听起来就像审讯犯人。
“……”
闫筝一下就懵了。
她不是今天才刚离职么,罗昭坐在总裁办公室是长了通天的本事,能看到她到底干了什么?
闫筝猜不透他的心思,自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把离职申请里的内容又说了一遍:“感觉不适应工作内容,无法融入集体,也是因为我能力不足,所以就辞职了。”
说到一半得时候,她干脆破罐子破摔了,最后还补了一句“希望您能批准”。
既然这个话已经传到罗昭耳朵里了,那她正好跟他一吐为快,让他也快乐一下。
然而对方的语气好像并不快乐,声音一直闷闷的,像下雨前天空布满的乌云,有种山雨欲来的气息:“这就是你给我的理由?”
“……”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昨天怎么跟我说的了。”
闫筝:“?”
她昨天说啥了?
哦,她想起来了。
她是想说辞职来着,可是你也没给我那个机会呀。
闫筝还没来及说话,罗昭就接着道:“你昨天跟我说,你撞了大运,凭本科学历就通过启宁的审核,自己多么多么优秀拼过了三轮面试,不管我相不相信,你都会尽快适应工作环境,好好上班的。”
“那你倒是给我说说看,怎么今天就突然变卦了呢?”
“……”
闫筝第一次见罗昭一次性说这么多话,硬生生愣了半分钟,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罗昭是误会了。
可是闫筝想不明白,他不是一直希望自己不要再出现在他身边,赶紧远离他吗?
当初宁愿花五千万都要把她支走,去追寻白月光的人又是谁?
闫筝道:“我当时不是那个意思。”
她想趁这个时候彻底把话说清了,可罗昭却不给她这个机会,语气像索命的魂灵,幽幽落入她的耳朵:“当年的事,你不会还记得吧。”
闫筝:“……”
罗昭声音淡薄,闫筝惘然。
是啊。
那段残破不堪的过去,又有谁会一直记在心上。
闫筝的身子僵硬住,过往的伤口赤/裸裸铺在眼前,让她难堪到无地自容。
好像一直记着往事不肯遗忘的是她,一直揪着过去揣测罗昭心意的是她,总用最为被动的方式逼自己忘却的也是她。
她从来,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他。
而罗昭,待她如普通人,如旧友,如下属,会在她打不到车的时候送她,会像领导对下属一样照例关心她,会如同对待每一个初次见面的人一般谦和有礼——
皆是因为他已遗忘。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都是因为还爱。
而不爱,才是遗忘,是永恒。
闫筝的心像是被深深捅了一刀,然后又拔出来,血淋淋的。可她依然强撑着说:“我没有。”
罗昭好像没听到这三个字一样,完全忽视。
半晌,他一字一句道:“启宁近一年不会再招聘,你要走也等到明年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