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城（一）
岭城就数东市最为繁华热闹，东方才刚翻起鱼肚白，就能看见街道两旁新鲜出炉的包子点心热气腾腾，薄雾渐散去，挑担赶路，驾车送货的百姓络绎不绝。
沿着街道再往里走，就是各家的肉铺摊子了。
王摇花看着如此熟悉的环境，不禁一阵恍惚，她甚至可以说出从自己站着的这个位置到她曾经的摊位有几步路的距离，耳旁的喧闹声仿佛离她越来越远，一时之间，她竟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手握屠刀卖肉的王娘子。
王摇花身后这位摊主见她愣在自己的摊前不动，也不像是要买东西的样子，害怕她挡了自己的生意，但又不好直接驱赶她，于是便问了她一句：“小娘子，你是要买些什么吗？”
王摇花回过神，面上挂着歉意：“不好意思。”
说罢，她便立刻抬脚追上了前面的刘大娘。
刘大娘走到这肉铺前步子就放缓了，她伸出手捏了捏摆在摊上纯白的猪板油，又闻闻手，没觉得有什么异味，便问肉铺老板：“这块猪板油怎么卖？”
王摇花刚走到刘大娘身边，就看见屠四爷从案板后绕出来，他指着刘大娘面前这块猪板油，笑的十分灿烂：“娘子，你面前的这块六十六文一斤，不讲价。”
刘大娘接下来的话还没能说出口，屠四爷连忙凑到她跟前，“娘子，看您买肉如此有经验，想必一下就看出来这块猪板油细腻纯白，煎出来的油必是又香又美味，六十六文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也当讨个彩头，六六大顺嘛。”
王摇花不着痕迹地咧咧嘴角。
这猪板油看着确实不错，可这也卖不到六十六文一斤吧？
这屠四爷，真是一如往常的乱抬价。
刘大娘听见他说六十六文，立刻撸起了袖子，撇了撇嘴，惊讶道：“就这？六十六文一斤？！”
六十六文，这是吃的猪油还是金子？她们家得卖出多少条鱼才能买得起这块猪板油啊？他怎么不去抢呢？
屠四爷在这里卖了这多年的猪肉，什么人什么脸色没见过，刘大娘这样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他面上依旧是一副乐呵模样，他提起这块猪板油，对着刘大娘说：“大娘你看，我们家这肉的品质，你去别家能看见这样的好的猪板油吗？”
“你提提这份量，可想而知到时候能煎出多少油出来吧，”屠四爷把猪板油递到了刘大娘的手上，然后压低了声音，凑到刘大娘的耳边继续说，“你看看别家的肉，哪有我们家的新鲜？他们卖的肉，都不知道是哪天剩下来的，一家人吃进嘴里的东西，还是要慎重一点的。”
刘大娘提着的这东西确实有些份量，此刻又听见屠四爷说到别家的肉不新鲜，她突然想起了自从上次兰朝贵抱了只病鸡后就老是肚子疼，看来在吃食方面还是应当更加仔细些。
但她一想到这块肉的价钱，胸中就一阵绞痛，于是她将肉放回原处，一脸无奈，“你要是卖五十文一斤我就拿一块，六十六文，真的太贵了。”
“算了，我们走。”刘大娘对着王摇花说，一边眼睛还打量着屠四爷的反应。
果不其然，这屠四爷立刻妥协了，“算了算了，五十文一斤买给你了。”
屠四爷十分无奈地叹了口气，一边将这块猪板油给她包好递给了刘大娘，“见你有些面生，就当做了门亏本买卖换一个顾客，欢迎下次再来哈。”
“我只要半块。”刘大娘连忙补充。
屠四爷的胸口起伏，肉眼可见，他的脸色也更加不好了，但还是给她切了半块下来重新包好递给了刘大娘。
刘大娘不舍地从兜里掏出了铜钱一边交给他，一边接过猪板油，顺手就将它递给了王摇花。
王摇花掂了掂这块猪板油的重量，觉得哪怕是五十文一斤，也还是贵了。
若是过去的王摇花在这里卖肉，刘大娘不一定能在她这儿买到屠四爷的那块猪板油，但一定是能买到正常价格的猪肉的。
再往前走两步，王摇花一眼就看见了自己曾经的摊位，这儿已经成了一个卖鱼小贩的摊位。
刘大娘看见这儿有人卖鱼，立刻就过去打算问问行情。
“周捕头，这条草鱼还行，您过去帮我们甚多，以表谢意，这条鱼就送您了。”
王摇花刚走近，就看见周辛夷蹲在地上仔细挑着桶里的鱼。
这鱼贩围着黑色皮裙，他双手提着一条小臂长的草鱼递到了周辛夷的面前。
“不用不用。”周辛夷立刻站起身来，他动作迅速，差点踩到了身后的王摇花。
王摇花反应极快，往后退了半步，周辛夷并没有碰到她，但他还是有所察觉，周辛夷转过头，与比他低了半个脑袋的王摇花四目相对。
“你没事吧？”周辛夷问她。
王摇花摇了摇头。
“周捕快不用这么客气，如果没有您，我们早就卖不了鱼了，还要多谢您为我们找了个新摊位，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虽不值什么价钱，但还是希望您能收下，我们也好安心些。”
周辛夷回过头，盛情难却，最终还是接下了，“多谢了。”
这摊位是他帮这鱼贩寻的？
王摇花听着鱼贩的话，眼神幽幽地盯着周辛夷的后脖颈。
“那条草鱼多少钱一斤？”刘大娘围着这鱼摊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觉得周辛夷手中的这条鱼最为标致，于是她指着这条草鱼，大声问鱼贩。
原打算离开的周辛夷也止了脚步。
鱼贩转过身看着刘大娘，笑着回答她：“六文钱一斤，大娘要来一条吗？”
刘大娘双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
这鱼现在怎么卖得这么贱了？
“走吧。”刘大娘对着王摇花说。
“大娘，真的不来一条吗？我们的鱼很便宜的。”身后的鱼贩继续劝她。
刘大娘头也没回，王摇花提着猪板油，跟着刘大娘继续往前走了。
周辛夷瞥了一眼王摇花，朝着与她们相反的地方离开了。
刘大娘走了这一路，心中也有了些许牢骚，忍不住冲着王摇花嘀咕起来：“它们这鱼卖的真是贱，都卖到六文钱了，那我们的鱼批卖给这些鱼贩们还能拿到几个钱啊。”
“这半块猪板油卖这么贵，早知道我们就该养猪了，一斤卖它个四五十文，说不定我们兰家早就富了。”
“……”
刘大娘偏着头喋喋不休，王摇花沉默着听她说话，怕刘大娘看出自己在敷衍她，她还时不时点点头以作赞同。
“抓小偷了——”
一道刺耳的声音在集市中响起。
王摇花和刘大娘转过头，一个小男孩儿正从她们二人之间穿过，他速度极快，力气也大，一头就撞开了猝不及防的二人。
王摇花手中的猪板油被撞飞在了地上，她人踉踉跄跄往后跌了几步，将要倒在身后的摊子上时，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住。
王摇花站稳后，回过头，看见的正是周辛夷。
周辛夷见她站稳了，将手上的草鱼递给了她。
王摇花下意识接过，抬起头看着他，周辛夷却什么话也没说，立刻转过身继续向前去追那小孩儿了。
而街对头的刘大娘就没这么幸运了，此刻她被撞翻在地，痛苦蜷缩在了地上，一手扶着腰，疼得她直叫。
周围的百姓想要将她扶起来，但看她现在这样子，也不敢擅自去动她。
王摇花迅速将猪板油捡起来，连同周辛夷的草鱼一起交给了身后摊子的大爷保管。
她一脸焦急地冲过去，见刘大娘这个样子，心头一紧，刘大娘的腰本就不大好，现如今又被撞倒在地，也不知伤成了啥样，这必须得送去医馆了。
于是她立刻请求身边一个百姓：“大哥，帮帮忙，帮我将大娘一起送到这附近最近的医馆去行吗？”
王摇花求的这人，正是刚刚鱼摊的那个鱼贩，他的一个顾客刚刚被前面那男孩偷了钱袋子，他也跟着一道追了过来，正巧碰见了刚刚问他鱼价的这位大娘倒在了地上。
“好好，没问题，”这鱼贩立刻点点头，弯腰伸手要去配合王摇花的动作。
谁知刘大娘断断续续开口：“不去，不去医馆，要坑我的钱，钱，我回家，回家敷点草药，就行了……”
这时候都还在念叨她那两个钱，给兰朝贵掏钱买肉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舍不得。
王摇花心中是又气又无语。
一旁的鱼贩皱着眉，也劝她：“大娘，这时候就别想着你的钱了，万一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为此耽搁了，那以后有的你后悔的了。”
王摇花将她的腰扶住，一边对着鱼贩说：“大哥，你轻轻扶着她的肩臂起来。”
“好好。”
二人将疼得不省人事的刘大娘扶起，围着的百姓立刻为他们让出了一条道路，这卖鱼大哥过去在西市卖鱼，如今也才来东市不过几日，也不知就近的医馆在何处，于是他只好问王摇花：“姑娘，怎么走？”
“往这边走。”王摇花看了看四周，下巴朝着右边的宽巷抬了抬，从这里直穿过去就是主街了，能更快到达医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