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书(四)
越往里走,树林越茂盛,能透过树影的光也越少。
本来队伍因为早晨妖兽的突然袭击,原地休整过一段时间。
也因此浪费了不少时间。
车队众人都感觉刚启程不久。
时间也确实还只是正午,天却略有昏暗了。
队伍外的人都埋头赶路,一时之间,几十人的车队行进,竟意外安静。
除了一处。
队伍后方,程家二小姐马车内。
“没用的东西!”
一声怒喝从车马内传来,还伴随杯盏破碎的打砸声。
这,已经是一个时辰来的第三回了。
程家二小姐,程潇。
在燕元城,那是相当有名的人物。
上有一个不学无术哥哥,程玉安,大她十二岁。
程潇还没出生,他就已经是燕元城远近闻名的小霸王了。
小小年纪天天不得闲,四处闯祸,甚至有一回一把火将城里供了百年的菩萨寺烧了半边儿。
可偏偏程家现在家主程有财是燕元城县令,又老来得子。
这个独苗被他宠的没边儿,愣是宠成了没人敢惹的霸王。
说来也怪,程有财家里七八房的小妾,一把年纪,竟只有这一个儿子。
百姓也只敢背地里嚼嚼舌根,平日里见了程家人也是绕道走。
没法,燕元城天高皇帝远,上边的都城压根记不起这里还有个边陲小镇。
程家就是此地的土皇帝。
可一切从程潇出生的那天都变了。
程潇百日时,程有财破天荒的摆烂盛大的宴席。
说是与民同乐,甚至做主自掏腰包,给那年燕元城的税收减了一分。
百姓都犯嘀咕。
这也没见太阳从西边出来啊,这程家的金貔貅,还有掉金子的一天?
可那年税收竟真降了。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程有财太阳从西边出来,竟没打算下去。
那天起,他竟认真走访了每家每户,了解民生之艰。
从组织大伙修建水利到开拓农田,这日子竟真一天比一天好过了起来。
那程家的小霸王程玉安,也逐渐销声匿迹,许久没再出来闯祸闹腾。
与之相反,程潇幼时便跟着程有财四处拜访各家,总是挂着甜甜的笑容向所有人问好。
随着年龄增长,她逐步收集各家各户的问题,事事亲为,帮大家改善环境。
比她父亲更像个县令。
程有财年纪渐长,似乎也有将职位传于程潇的意思。
燕元城的百姓也偶尔会打趣地喊程潇小县令。
这时她总会扬起她标志性的笑,应一声“何事——”
而现在。
这样的程潇竟在马车内摔东西。
随队的两个丫鬟都哭两轮了,车队众人显然也对程潇为人有所耳闻,此时都有些犯嘀咕。
似进入玄幽森林以来,这程二小姐脾气便有些琢磨不透起来。
不是无缘无故发脾气,便是借一些小事迁怒下人。
简直简直像她那个这几年深居简出的哥哥,程玉安。
马车周边的气氛有些凝固。
虽然不知道具体原因,但很显然,程潇此时心情极差。
谁也不想去触这个霉头。
唯有一人例外。
墨知平既未驾马,也不像其他保护马车安全的护卫走在队伍外围。
他独自游离在这股紧绷的氛围之外。
周围谁哭了,谁摔东西,似乎完全没能吸引他的注意。
他也没与任何人交流,只是自顾自在安全的内围走着。
自在的不像压阵,倒像踏青来了。
踏青?在这危机四伏的玄幽森林?
周围这么想的几人不禁摇摇头。
嗐,这人要真有能够在这闲庭信步的实力。
还至于被重伤成那样?
喏,他还穿着那破衣服呢。
没错,此时距离队伍重新出发已然过去了一个半时辰,墨知平还穿着刚刚受伤时的衣服。
伤口是愈合了,衣服却不会自己缝好。
他是没在乎,衣服却凌乱的像从哪垃圾堆翻出来的。
说他一点不在意外表吧,可是他脸上却干干净净,一点尘土不沾,束发也规整得出奇。
再看他的脸,即使明显还是青葱少年,五官能见几分未来迤逦。
若与他搭话,他总会挂上一抹笑。笑意温暖,如冬日暖阳。眉眼柔美,眉尾锋却利,偶尔斜来一个眼神,却能感受到一阵与他外貌不符的寒。
这样的美貌,再配上那乞丐服,无端多了几分落难公子的意思。
果然衣服还是要靠人衬托。
“方少侠!”一声怒吼,如惊雷般炸在墨知平耳边。
“嗯?”墨知平终于从似乎神游天外的状态回神,笑着应了身侧叫他的小斯。
小斯见这人终于听见了,看他笑看得嘴角微微抽搐。
这方少侠人长得不错,可怎么是个耳背呢。
叫老半天了,感情完全没听见啊。
“程小姐叫您过去呢。”小斯也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见他应声,忙侧身指了指不远处程潇的马车。
见墨知平表情无甚波动,连忙凑到他耳边小声且快速地补充了句: “小姐现在心情不佳,一会儿可得要好好说话。”
“多谢。”墨知平维持笑容不变,好像这句提醒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句问候。
此时已是申时,那点透过树影的天光也逐渐黯淡。
分明应是阳光最足的时刻,此刻的玄幽深林却先一步进入了喻意危险的夜。
前方队伍的步伐也有所减缓,并逐渐再向此处靠拢。
程潇的马车更是直接停下休整,看来今天车队并不会继续向前了。
墨知平来到程潇马车旁时,车厢内又传来一声重物击中车舆的闷响,与随之而来的责骂: “什么天黑!这点事都解决不了,柳弃予呢!怎么叫个人也着么磨磨唧唧的,你们究竟是干什么吃的!”
徒一听见程潇怒喝柳弃予的名字,他嘴角便向一边下撇,原本平和的笑容,变得有些不屑甚至乖戾。
头微微左偏,紧盯着仍然叫嚷着的程潇的车厢。浅褐色眸子里,似乎蕴藏着风暴般的戾气。
程潇似乎是十分不满只知车轱辘话安抚的小斯,耐心告罄,只身一人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出来便与正盯着她这处的墨知平对上了眼。
此刻天色昏暗,程潇看不清墨知平眼里的情绪,却能看得他眉眼如画,既有疏离淡然的气质,又因站的松散,颇让人有亲近之意。衣服虽然有些破损,可隐约能见其间如白玉般的肌肤,更平添几分令人遐想的空间。
程潇一时有些看得呆了。
直到身后刚被训斥的小斯惶惶不安的踏下马车,见程潇半天不动,才大了胆子叫道。
“小姐?”
程潇这才回神,收回目光,狠瞪了一眼提醒她失态的小斯。
小斯喏喏低头,从未见程潇脾气如此阴晴不定,此刻也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先谨言慎行,生怕再一不小心又惹的程潇生气。
“你,叫什么来着,对就你。”程潇双臂环抱,扬扬下巴。示意两三步外的墨知平,“听说你被妖兽伤了,我们这可是要进森林深处的,那柳弃予可是明知这点,还让你进来。你莫不是与她有什么交情,要我们队护一个废物不成?”
被她呛了的墨知平一步未动,程潇只片刻便不耐烦,正想上前两步继续训斥时。
墨知平头猛地右转,向队伍前方看去,下一瞬便消失在原地,而程潇扬起准备的搭在他肩的手挥了个空。
车队前方,一刻钟前。
白日被众人下定义为内鬼,刘黄花不好再独自守队伍后方的货车。
但他既不能打胆儿也小,一个成天守在内宅一亩三分地的小斯,哪里还有在玄幽森林打头阵的能力。
不过柳仙君可是小姐重金招来压阵的,人也心善。
听了柳弃予的分析。
刘黄花也明白当下的局面,于是更加殷勤的伺候起柳弃予来。
“仙君,你看,这日头看不见还恁毒,我看咱也走了好一会呢,仙君要我去取点水解渴吗。”
柳弃予看了一眼过分黏人的刘黄花,心知他此刻不安,也没就随他去了。
只是抬了抬手,示意食指的空间戒: “不用。”
随即也注意到刘黄花又开始盯着脚下走路,天色渐暗,此时走路更需小心谨慎。
几十年灵气滋养,柳弃予早已在暗处也能如履平地,一时没察觉此时已需要扎营休息。
轻阖双目,片刻后睁眼道: “时辰也不早了,左侧不远有一处小溪,今日便早日扎营罢。”
周身几人一直维持着警戒,随着天色渐暗,也愈发紧绷。这个状态维持了相当一段时间,此刻听到即将休整,不免也舒了一口气。
刘黄花尤甚,他这一路紧绷地过分,紧张又想说话,一个人跟柳弃予嘟囔了好些话,此刻早已口干舌燥,水壶里的水早见底许久。
一听今晚将驻扎在小溪旁,整个人精神一振。
不免朝左前方柳弃予所指的地方多踏了几步。
柳弃予连忙要拦,却慢了一步。
前方开路包括柳弃予在内仅有四人。
另外三人皆是这趟队伍里最有经验的老手,对上低阶妖兽也有处理之法。
四人维持着一个前窄后宽的梯形,前两人先确认小范围内的环境安全后,再往外走两步继续确认。
后面二人再次确认安全后,更后方的队伍才会继续上前。
四人则收拢阵型,再次查探新的前路安全。
这样遇见任何危险,都能迅速互相照应。
刘黄花是硬混入他们其中的,原本在四人的中心位置。
几分钟前为了和柳弃予讲话,他已经从中间到达接近前方的位置。
此刻再踏出几步,便暴露在阵型之外。
刹那间,一道黑影闪过。
柳弃予来不及多做思考,右手双指并拢向地面一划。
一道光芒闪过,像平地升起一簇如镜面薄而整齐的火苗。
刘黄花被一系列突变吓的连连后退,嗓音也忍不住拔高: “哎呀——柳仙君!!”
原本就惊吓万分的刘黄花,看见柳弃予的动作,更是慌得不知所措。
柳弃予右手维持着划线的姿势,一只形状怪异的妖被隔绝在光幕的另一端,乍一看占了上风。
她手却捂着嘴,一小股鲜血顺着她的指缝滑落,显然比起只是不能更近一步的妖,吃的亏更大。
“哪个不长眼的东西。”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忽的从一侧伸出,挡的那妖半步不动的光幕,在这只手面前,却好像只是一道无痛关痒的光罢了。那手直接掐住面前妖的脖颈,这妖连叫都没有叫出声,刹那间如同一抹灰消散了。
“区区小妖,我墨知平废了那么多心思养好的人,你也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