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在方寓宁前二十四年的生活里，常常有这么一句话。
“我又没有打你，你有什么可哭的？”
方寓宁对这句话的理解是，打是最严厉的惩罚，父母选择不打她，说明父母对她还有爱；同样的，一旦父母选择打她，就说明父母对她的爱消失了。
爱一旦消失，便是她离开父母的时候。
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爸妈太能拿捏尺度，从小到大，她一次打都没有挨过，每次她没让他们满意，面临的便是无穷无尽的贬低、奚落、嘲讽、指责。
很多时候，方寓宁都觉得，你们还不如打我一顿算了。
可她的愿望始终没有实现，所以她只能吊着一口气，继续接受那份不是很多、却还伴随着诸多要求的爱。
第二天清晨起床，方寓宁化了个淡妆，先去教室上自习，等赵月欣打电话她再出学校。
快十一点，赵月欣那边说她出发了，学校附近就是商场，她们约在那边见面。
商场里的餐厅大同小异，多少都带了点江城风味，不出意外地，赵月欣又在挑剔不好吃。
方寓宁实在有点心累，她都不知道赵月欣到底是在挑剔菜，还是在挑剔她。
赵月欣用纸巾擦嘴：“昨晚我和你爸商量了下，你这次考研就报消化内，你爸给你联系了一个云医大的老师，把你的个人情况都跟他说了下，那个老师很喜欢你。”
方寓宁满眼震惊：“你们为什么不问问我的意见就做决定？”
赵月欣：“这不是在问你吗？不想去内科也行，但是你想好了，女生干外科很累的。”
方寓宁气得发抖，她一把扔掉筷子：“我不想回去，不想考云城医科大学。”
赵月欣也被气到了：“你不考云医大，不回云城，那我和你爸怎么办？我们辛辛苦苦送你上学，就是让你学怎么忤逆父母的？”
方寓宁甚至不知道她说这句话的逻辑何在，难道只要她不回去，他们俩就活不下去了？
赵月欣敲着桌子道：“你爸前些年跟别人斗法，被人家压着打，课题做不成，职称也升不上去；我刚转行进医药公司就碰上公司动荡，差点成为牺牲品。但是我们都挺过来了，我们这么坚持是为了什么？还不都是为了你！”
她深吸一口气，语重心长道：“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方寓宁四肢忽然涌上一股无力感，永远说不通的对话，永远先硬后软、以他们受过的苦难来向她施压，永远给她制造出愧疚感和亏欠感，迫使她听从他们发出的一切指令。
方寓宁抹了下脸，头一次对她说真心话：“你们不是为了我，就算没有我，爸照样会为了升职跟别人斗法，你也会为了不被公司抛弃努力工作。”
“你们做这些，最主要还是为了你们自己。”
赵月欣“腾”一下站起来，椅子向后抽动，在地上划拉出一道刺耳的响声。
“你说的什么鬼话！方寓宁啊方寓宁，你还真是长进了！从小到大你要什么我们没给你？可以说只要是你想要的，我们都尽全力给你最好的。早知道你这么没有感恩之心，我当初就不应该把你生下来！”
听到最后那句话，方寓宁瞬间怒目圆睁，全身血液上涌，脸涨得通红，眼里渗出红血丝，一抹水光在里面打转。
“给了什么？你们给了我什么？！我才九个月大的时候你们就把我扔给外婆，一年里只有放暑假和过年那几天见得上面！我要升高中的时候你们说爸工作正到关键阶段不能分心，所以你们依旧没把我接到云城去，只把我留在县城上最普通的高中！”
“这些我都认了，可是瑶瑶呢？你们是怎么对瑶瑶的？又是怎么对我的？你们说爸工作太忙不能把我接到云城上学，却在那年生下了瑶瑶！我从小当留守儿童，上小学时在学校里连饭都吃不饱；可瑶瑶却能一直在你们身边，一到年纪你们就想方设法把她塞进最好的学校。”
“和她一比，我简直就是个笑话！一个明明不被你们接受，却还是可怜巴巴祈求一点爱的笑话！”
她是如此的激动，如此的不顾形象、歇斯底里。
她像个疯子一样，崩溃地揭开表面完好无损、实际早已化脓积血的创伤。
可赵月欣却仅仅看了那伤口一眼，就收回了目光，紧接着她指责道：“瑶瑶多大你多大？你怎么还要和她比？”
她说得极为轻松坦然、理所应当，方寓宁闭了闭眼，两行眼泪顺着脸颊流下。
她就知道。
她从来都算不得什么。
方海和赵月欣离开了，为期两天的学术会议，方海周六讲完自己那部分，当天就和赵月欣坐飞机飞走了。
说好要给她买的衣服没有买，也没有给她过生日。
早晨，贺弥笑嘻嘻地对方寓宁说：“宁宁宝贝生日快乐，今天打算怎么过呀？”
方寓宁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在自习室过，和西综过，和考研英语过，和马原理过。”
甘纯溪诧异：“不是吧？你今天不和我们出去吃饭吗？我抢到了一家烤肉店代金券，晚上一起去吧。”
谷小萱也说：“是呀是呀，晚上你来，蛋糕我们买。”
方寓宁犹豫片刻，也罢，让她试试第一次没在家人身边过生日是什么感觉。
她答应道：“好，晚上我来找你们。”
周末的夜晚，街上照旧有很多人，树上缠绕着的彩灯按照程序规律地闪亮，一对又一对的情侣打身边路过，每家奶茶店的店面都大排长龙。
方寓宁穿过人群，终于找到了那家烤肉店。
贺弥一看到她就冲她招手：“来来来！就等你了！”
服务员给她们端上炭盆，肉一放上铁丝网便滋啦作响，方寓宁不知不觉承担起了烤肉的责任，最后贺弥三个意识到不对劲，抢过了夹子。
“停停停！你给我坐下吃，今天你是寿星，什么都不用干！”
“行。”方寓宁擦擦汗，用生菜包着肉吃起来。
甘纯溪一边吃一边拍照片：“来宁宁看镜头，等会儿回去发个朋友圈。”
方寓宁没什么兴致，撑着下巴说：“唉，最近事情太多，什么都不想发。”
“啧，其他时候都可以，今天必须得发，”谷小萱挤眉弄眼，“不然怎么让你师兄发现今天是你的生日？”
方寓宁顺嘴道：“他本来就……”
“嗯？本来就什么？”
方寓宁摇头：“没什么。”
她嘴上说着没什么，眉头却渐渐蹙起来。
沈赫行知道今天是她的生日，那他为什么什么反应都没有？是因为男人都是不在乎生日节日的生物？还是因为……
她在他心中，并没有那么重要？
接下来的时间里，方寓宁一直心不在焉，时不时就看手机，要知道，她一直是个吃饭很专心的人，从没有边吃饭边玩手机的坏习惯。
烤肉进行到尾声时，外卖员送来了一早定好的蛋糕，她们点上蜡烛，催促方寓宁许愿。
方寓宁的生日愿望一直大同小异：祝自己学业进步，祝大家身体健康，祝她在乎的所有人都顺顺利利。
可是今天，她的生日愿望只有一个——
她希望沈赫行今晚来见她。
蛋糕不大，一人一小块就吃完了，聚餐结束之后，方寓宁又回了自习室。
做了无数道题，复习了无数个知识点，教室关闭的铃声打响，守楼的保安大哥挨着教室清人。
方寓宁出了教学楼，没有回寝室，而是去了那天和沈赫行一起吃关东煮和章鱼小丸子的长椅。
她拂掉上面的落叶坐下，看了眼时间。
十一点二十，距离她的生日过去，还有四十分钟。
突然，方寓宁的手机铃声响起，是沈赫行的来电。
她赶紧按下接通，语气急迫道：“喂，师兄？”
沈赫行那边似有风声呼啸而过，他好像在跑，说话的时候带着微微的喘息：“师妹你现在有空吗？能不能出门？来临江路。”
“可以的，可以的。”方寓宁背上书包就跑，点开打车软件，却半天没人接单。
她干脆扫了辆共享单车，扎起头发，以最快的速度往临江路那边赶。
学校离临江路并不近，方寓宁平时也不爱运动，骑车骑得很艰难，但是她坚持下来了。
到了临江路，方寓宁没看到人，她眼神一暗，心情顿时沉了下去。
“师妹。”熟悉的声线，低沉的嗓音，方寓宁蓦地回头。
沈赫行就站在路灯下，身边似有光粒跳动，他头发微乱，胸膛轻轻起伏着，似乎也是跑着过来的。
“开完会之后和老师们吃了顿饭，耽搁太久了。”
这是在解释他为什么这么晚才联系她。
方寓宁摇头：“没关系。”
临江路不远处就有一幢钟楼建筑，沈赫行看过去，紧绷的唇角终于放松下来。
“还好，我没有错过你的生日。”
临江路，顾名思义，是紧靠着江边的一条路，风吹得很大，即便是在夏夜，也带着一股凉意。
他们找了处背风的地方，给蛋糕插上长条蜡烛，再用火柴点燃。
沈赫行递给她一个小方盒子，方寓宁问：“我可以打开看看吗？”
“当然。”
方寓宁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对纯银耳钉，上面镶嵌的钻石闪耀，小巧却富有设计感，很适合她新打的耳洞用。
“我看你这段时间还戴着这个针套管，所以想你是不是没时间去买，就问了我妹妹的意见，她说你肯定喜欢这个。”
“嗯，”方寓宁盖上盒子，笑着点点头，“谢谢师兄，我很喜欢。”
蛋糕上蜡烛的光忽明忽暗，照得沈赫行的脸愈发立体，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觉得难以接近。
“蜡烛要烧到底了，快许愿。”
方寓宁双手合适，她许的第一个愿望已经实现了，就让她贪心一点，再达成一个愿望吧。
她希望——
她能够留在江城，和沈赫行一起，度过往后的每一个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