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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打谷场上行阴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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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齐云的公老头姓罗,名汉臣。

    别看他现在软不拉几的,像根面条似的,立都立不起来。年轻的时候,他可是个精壮的汉子。身材魁梧,膀大腰圆,挑上二百多斤的担子仍能健步如飞,同一个生产队的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他不仅力气大,胆子也特别的大。

    那时候,每到收获的季节,为了防止贼人偷公家的粮食,打谷场有专人看护。原先看护的老人去世了,需要找个人来替补。队长找了几个人,却没有一个愿意的。

    为什么?

    因为打谷场不干净,晚上行阴兵。

    当然,他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都是听看场老人讲的。

    据看场老人讲,这些阴兵分属朱元璋和张士诚部。那一年,朱元璋以张士诚军犯界为由,命徐达、常遇春率步舟师水陆并进,渡过长江,进攻淮东。大军一路所向披靡,克海安,围泰州,逼兴化,下高邮,取通州。在通州的一块沙洲上,也就是打谷场所在的位置,朱元璋与张士诚的两股小分队进行了生死搏斗,最后全都殒命于此。沧海桑田,沙洲延连成陆,而这段历史也就淹没于岁月长河之中。

    看场老人娓娓道来,听的人也饶有兴味。

    有人问:“我们通州地方志上有记录吗?”

    “地方志上有没有记录我不懂,但这事是真的。”看场老人抽一口水烟,喷出浓烈呛人的烟雾。

    “那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阴兵告诉我的。”

    “嗐,你老人家年纪大了,怎么和我们说起瞎话来?阴兵怎么不告诉我,就告诉你?”

    “嘿,这就是我和你们的不同之处。”看场老人吹掉烟嘴里的烟灰,把水烟壶放到桌上,神神秘秘地说,“我有阴阳眼。”

    “阴阳眼?我还透视眼呢!”

    “透视眼也看不到鬼。有阴阳眼的人,不仅可以看见鬼,还能听到鬼说话呢!”

    “就算你有阴阳眼,这些阴兵都死了几百年,怎么还没有投胎转世?”

    “唉,说来也可怜!我第一次看到他们的时候,这两队阴兵仍势同水火,争斗不休。他们的思维还停留在死亡的那一刻。我本来不想打搅他们,可他们天天这样无休无止地闹腾,我睡不着觉啊。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对他们说,都别打了。如醍醐灌顶,这些阴兵才发觉自己已不再是人,而是鬼。看我没有害他们之意,他们就把殒命于此的原因细述给我听。我告诉他们,朝代已几经更迭,封建皇朝也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再各为其主地争斗毫无意义。他们这才罢干戈为玉帛,每晚只出来例行操练一会儿,打谷场的夜晚终于恢复了和平。”

    “既然他们已经清醒了,为什么还不投胎转世去?”

    “你们有所不知,投胎转世是需要有人为他们超度的。他们客死他乡,亲人离散,音信全无,哪里还会为他们超度?”

    “那你就做做好事,为他们超度超度。”有好事者撺掇看场老人说。

    “他们也请过我。我哪敢呀!现在铲除封建迷信的风声这么紧,我怎敢拿虱子往头上按?”

    “你这老头子,能上台说书去。故事讲得像个真的。”听的人听得很觉新奇,但谁也没有当真。

    “你们信不信我的话随你们。但我还是要警告你们,天晚了,就赶紧回家,不要在打谷场上逗留,万一中了阴枪阴箭,可不是闹着玩的!”

    “别吓唬我们,我们不会来偷粮的。”

    众人一哄而散。

    现在看场老人去世,队长请人看护打谷场,虽有额外的工分诱惑,但看场老人的故事到底还是在他们的心底留下了阴影,谁愿意为了微小的利益而去冒未知的危险呢?

    队长最后找到罗汉臣。

    罗汉臣与队长可算是忘年之交,惺惺相惜。

    现在队长遇到为难之事,亲自找上门来,罗汉臣自然一口答应。

    队长虽然高兴,但仍不无担忧地说:“打谷场上有阴兵,你怕吗?”

    “别听那个老头子瞎胡说。人死如灯灭,哪有什么阴兵鬼魂!老头子这样说,无非是想吓唬吓唬偷粮贼。”罗汉臣满不在乎地说。

    老人看场子期间确实没有发生过一起偷粮事件,打谷场上行阴兵的故事不能说没有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

    这一点,队长自然心知肚明。

    但看场老人一向是个很实诚的人,队长对他的话还是有几分相信的。世界之大,无奇不有,鬼神之事,谁能保证一定是子虚乌有呢?

    队长没有读过书,更没有接受过科学世界观熏陶,心底的迷信思想难以根除。

    他再三吩咐罗汉臣:“看场老人的话你可以不全信,但也不可一点不信。你不是曾经怀疑过孙老太家的狐大仙之事吗?说不定世上真的有阴兵和狐大仙呢?对一切还是多存敬畏之心,这没有错的。”

    罗汉臣想想曾经的经历,心里有一丝的动摇。但最终他还是未能说服自己,没有确凿的证据摆在眼前,他罗汉臣就会认死理。看着队长关切的眼神,他敷衍道:“我多点小心就是。”

    队长说:“这样吧,照看场老人的规矩,隔三差五的,你也偷偷地烧点纸钱贿赂贿赂他们。礼多人不怪,对鬼也如此。花费你不用担心,由队里出。年终的时候,你找我报销。不过,你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现在到处铲除封建迷信,被人举报了,队长做不成事小,可能还要戴高帽子游行,连带着你也要受罪。你不是不记得,孙老太就因为这个被批斗。当然了,孙老太被批斗,另外还有原因。这话我们就不提了。总之,焚化纸钱的时候小心点。”

    “嗐,队长,何必让你再冒这个风险!看场老人作下的规矩,到我这儿改了。别说本来就没有阴兵,就是真有阴兵,我也不怕。我罗汉臣可以拜父母,拜祖先,但绝不会低三下四地向这些孤魂野鬼磕头跪拜。”

    “你呀你,说了半天还是回到原地。你看着办吧。需要的时候,不要抹不开脸面,跟我直说。”队长见无法说服罗汉臣,只得作罢,但还是给他留下了余地。

    晚上,罗汉臣“走马上任”。

    夜色如漆,伸手不见五指。

    打谷场上寂然无声。

    罗汉臣四周转了一圈,只觉秋风宜人,神清气爽。

    见没有异常,罗汉臣就回到棚屋准备睡觉。

    就要朦胧入睡的时候,忽然听到“呜——呜——”的声响。

    不像是风刮过林梢的声音,也不像是风穿过缝隙的声音。

    隐隐约约,若有若无,仿佛从地下冒出,透着一丝诡异。

    难道真的有阴兵?

    罗汉臣没有害怕,只有好奇。

    他一跃而起。

    打开门,阴冷的气息裹挟而来。

    罗汉臣不由得战栗了一下,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四处张望,除了黑魆魆的草垛和粮堆,其他什么也没有看见。

    疑心生暗鬼。

    看来,自己嘴上虽硬,但潜意识里还是对看场老人的话将信将疑。

    罗汉臣自嘲地笑笑,回到屋里又躺下。

    而“呜呜”声仍在持续!

    紧接着,似乎还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

    罗汉臣翻了个身,但这些声音却如丝如缕般缠绕在他的耳畔,挥之不去,罢之不能。

    真是见鬼了!

    罗汉臣几乎要看不起自己了。

    这样的神经过敏,哪里像个男子汉大丈夫?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正是胆小的表现吗?

    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罗汉臣再也忍不住了,从床上坐起,轻轻地将床头的一扇小窗户开了个缝隙往外看。

    罗汉臣惊呆了。

    场地的空处,居然真的出现了一堆似有还无、似无却有的身影!

    罗汉臣揉揉眼睛,眼睛并没有发花,确实是一堆身影,只不过模模糊糊,隐隐绰绰。

    还真有阴兵?

    难道我也有阴阳眼?

    罗汉臣想起看场老人的讲述,看得更仔细了。

    这堆身影忽然分作两团。随着身影的涌动,又迅即变作两排,整整齐齐,高矮有序。

    似乎听到了号令,这两排身影或前进或后退,或左行或右移,动作划一,步调一致。

    这就是看场老人讲的阴兵操练吧?

    罗汉臣按捺不住兴奋,但他竭力屏住呼吸,生怕惊动了这群阴兵。

    他还没有看过瘾!

    这群阴兵穿戴着奇形怪状的衣帽,完全不是现代人的装束。

    可能是热身运动做完了,这两排身影突然布成了对垒之势。

    仿佛听到了鼓声锣鸣,两排身影便纠缠在一处,枪棒相还,拳脚交加。

    瞬间,场地上阴风旋起,瓦砾乱滚,草屑横飞。

    仿佛在观看一场露天电影,罗汉臣看得全神贯注,津津有味。

    然而,战斗没有持续多久,便随着众身影纷纷仆地戛然而止。

    等了好久好久,那些仆地的身影又一个一个地站起来,轻飘飘的,如纸人一般。

    刚刚还生死相搏,现在却其乐融融。

    他们或勾肩搭背,或谈笑风生,三五成群,四五结党,散于场地的各处。

    大约过了刻把钟,仿佛听到了某个号令,这些身影各归其队,齐刷刷地列成两排,似乎还清点了人数。

    不一会儿,两排身影便慢慢地移动,慢慢地移动,最后都消失在浓重的暮色里。

    太有意思了!

    罗汉臣兴犹未尽,脑子里还在回想刚才的情景。

    这一夜,罗汉臣辗转无眠。

    第二天,罗汉臣逢人就讲昨晚的所见所闻,眉飞色舞,唾沫四溅。

    “哎呀,罗汉臣,你讲故事的水平可不如看场老人呀!他能把故事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你只不过拾了他一点点的牙慧。”

    罗汉臣只顾着自己激动兴奋,故事讲得支离破碎,完全没有看场老人的从容缜密。

    吃惯了荤的人,哪看得上青菜萝卜?而且还是凌乱不堪的混搭。

    “我没有拾看场老人的牙慧,这都是我亲眼所见。”

    罗汉臣竭力想说服别人。

    “看场老人也说是亲眼所见,可我们没有看见。哦,我知道了,你是看场老人的嫡系继承人。”说话的人笑嘻嘻的。

    “你不信?今晚和我一起看场子,你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

    “和你一起看场子?你想得美吧!你看场子记公分;我呢?白搭。你八成是胆小了,要人给你壮胆吧!”

    “哼,我就叫罗大胆,还需要你给我壮胆?你呀,才是胆小的鼠辈!”

    见没有人信,罗汉臣也不想费口舌了,摘下扁担假装要打那个人,说:“看你胆大还是我胆大?”

    那个人一溜烟地跑远了。

    打谷场上洋溢着快乐的笑声。

    好朋友丁一鸣见罗汉臣身边没有其他人了,悄悄地问:“汉臣大哥,你真的看见阴兵了?”

    “看见了,就在你站的这个地方。”

    罗汉臣说的是实情。

    丁一鸣立即跳起来,仿佛双脚就要被鬼抓住。

    罗汉臣笑着说:“一鸣,你不要害怕。打谷场上人这么多,太阳又这么好,鬼轻易不出来的。”

    “按理不会有鬼呀。”

    丁一鸣嘟哝着,一方面他相信科学,一方面他又信任汉臣大哥。

    “我以前也不相信有鬼,但真的有鬼。”

    罗汉臣想,别人不相信我的话,丁一鸣总该相信我的话吧。

    罗汉臣正期待着丁一鸣的回应,队长在那边喊罗汉臣。

    罗汉臣跟着队长来到一个角落。

    队长问:“你真的看见阴兵了?”

    “看见了!我竟然也有阴阳眼。”

    罗汉臣腰板一拔,满脸得意。

    “老头子没有骗我。”

    队长若有所思。

    “既然如此,你还是按照惯例隔三差五地给他们烧化些纸钱,和他们搞好关系。花费点是小事,图个大家平安。”

    罗汉臣的头摇得像拨浪鼓。

    队长面露忧色地说:“哎呀,你怎么这样犟!不烧化纸钱就不烧吧,但是,我要提醒你,千万不要乱来,把马蜂窝给捅破了!鬼可惹不得!”

    罗汉臣心里失笑,平日里雷厉风行的队长居然也有畏首畏尾的时候。

    天一擦黑,罗汉臣就坐在窗户下面,透着缝隙往外看。

    脖颈都发酸了,可阴兵却一直没有出现。

    难道阴兵也有休息日?

    还是阴兵知道有人窥视躲起来了?

    总之,长夜漫漫,没有了阴兵,罗汉臣感到寂寞难耐。

    第二天,人们发现罗汉臣无精打采。

    昨天被他取笑的人说:“是不是碰到女鬼,精血耗尽了?”

    “你才碰到女鬼!看你色迷迷的样子,女鬼最喜欢。”

    “呸呸呸!”那人连呸几声,仿佛要清除罗汉臣的话带来的晦气。

    还有人猜测罗汉臣一定是受了鬼的太多阴气,见了他都远远避开。

    队长也为罗汉臣担心,询问他为什么无精打采。

    “晚上没有看到阴兵。”罗汉臣有气无力地说。

    队长摸摸他的额头,说:“没发烧,怎么说胡话?汉臣啊,听我一句劝,遇到阴兵还是躲远点好。毕竟人鬼两途,鬼意难测。好奇心太重,会害死人的!”

    “知道了,知道了。”罗汉臣表面上满口应承,心里还是不以为然。

    罗汉臣盼啊盼啊,终于又盼到了晚上。

    整个场子仍然静悄悄的,只有几只秋虫在鸣叫。

    罗汉臣心里忐忐忑忑,他不知道今天的等待会不会仍是一场空。

    亲爱的阴兵,归来吧!

    归来吧,亲爱的阴兵!

    也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阴兵果然登场了!

    罗汉臣满怀期待地瞪大了眼睛。

    但是,渐渐地,渐渐地,罗汉臣的眼睛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几乎要合成一条缝。而哈欠也终于忍不住打了出来。

    太乏味了。

    仍然是一堆分作两团,两团变作两排,然后前后左右地行进,再然后就是两队的厮杀。

    情节和前天一模一样,简直是电影的回放!

    亏他们天天乐此不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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