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批判孙老太
王雅琴将孙老太扶起。
孙老太浑身颤抖，如秋风中即将掉落的枯叶。
“奶奶，不要难过了。”王雅琴哽咽着安慰。
“不难过！”
孙老太想在王雅琴面前表现得若无其事，可双目所及，皆是狼藉，还是禁不住老泪纵横。
孙家到她这一代绝后，本已是她内心最大的伤痛；而今，孙家的列祖列宗又因为她而横遭奇辱，她更是愧恨交加。
“一定是姓秦的那个畜生串通他舅舅搞的鬼！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一定没有好下场的！”
“奶奶，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王雅琴当然也早就猜到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背后的主谋，内心已被自责吞噬得千疮百孔。
“雅琴，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内心会更难过。有你陪伴的这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你给我的，比我能给你的，要多得多。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是姓秦的太阴险，太狡猾，色欲熏心，仗势欺人！”
王雅琴抱着孙老太抽抽嗒嗒地哭起来。
孙老太说：“姓秦的这小子我们低估了他，以为吓他一下就能让他死心。看来，他对你是一日不得手一日不罢休。除非你同意嫁给他，否则，麻烦完不了。”
王雅琴哭得更厉害了。这一点，她何尝不知道？将来怎么办呢？走？走不了。既已落户在这里，轻易能往哪里转？即使有地方接收，姓秦的也肯定会想方设法百般阻挠。在那个年代，人口的流动可是一件十分麻烦的事情。
都是美貌惹的祸！如果自己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就不会有这些麻烦。可是，自己真心愿意就是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孩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哪个女孩不希望自己在花一样的年纪里有花一样的容颜？如果自己真的长相平平，丁一鸣还能看上自己吗？到那时候，自己若对丁一鸣发起追求，会不会像杏儿追求丁一鸣那样可笑，像秦会计追求自己那样可耻？
唉，世界真是充满了矛盾！
王雅琴正自胡思乱想，孙老太拍拍她的后背说：“雅琴，不要哭了！这都是命。你的命中注定有这个姓秦的来磨你。是命就逃不过。逃不过，就只好面对。如果我们被姓秦的三两下就整垮了，不要被他笑话？我们一定要挺住，要让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他想得到就能得到的！雅琴，你给我取火柴去。”
说着，孙老太松开王雅琴，弯腰将四散的牌位碎片拢起来，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响头，说：“孙家的列祖列宗，从今往后，我不能再供奉你们了。孙家已经绝后，你们也不要再有什么顾念，该升天的升天，该投胎的投胎去吧！”
王雅琴将火柴递给孙老太，孙老太擦着一根，丢在了牌位碎片堆里。
火苗迅速蔓延开来，牌位碎片全燃成了灰烬。
看着空空荡荡的西北角，孙老太像是在跟先人告别，在跟一段历史告别，也在跟自己的哀怨告别。
“雅琴，走！”孙老太携着王雅琴的手跨出堂屋的门槛，转身将大门锁上。
以前，这一把锁，锁住的是秘密，是孙家人的信仰。
今天，这一把锁，锁下的是决然，是孙老太的不屈。
了却了牵挂，孙老太坦然地等待着风雨的来袭，只要这把老骨头不散架，她的精气神不灭！
王雅琴陪着孙老太又聊了一会，看看要到上工的时候，一切准备妥当，正要出去的时候，民兵队的几个人又来了！
王雅琴脸色突变，而孙老太安之若素。
夏志刚一跨进门内，就说：“封建迷信的忠实信徒孙老太，你听好了，刚接到通知，现押送你到打谷场上去开批判大会！”
话音刚落，高挑个和上弓腰就跑到孙老太后面，一人夹起孙老太的一个胳膊。
孙老太个子不高，又很瘦弱，被两人猛地这么一夹，双脚都离了地。
“两位小将，你们能不能轻点，照顾一下我老年人的身体？如果我撑不到现场，你们的批判大会开不成，可不要怪我不配合。”
孙老太忍着疼痛，语气平静地说。
王雅琴也哀求夏志刚道：“夏排长，你就发一句话，不要让老人家受太大的罪。”
夏志刚理也不理王雅琴，一挥手：“带走！”
王雅琴要去帮着托托孙老太，夏志刚眼睛一瞪：“看来，你跟她还没有划清界线，对坏分子还充满了同情。如果你要托，也可以，那你就和她一起上台受批判！”
孙老太说：“雅琴，你不要管我！”
孙老太就这样被架着走了。
王雅琴远远地跟着。
这时候，生产队的高音喇叭响起来了，是秦会计的声音：“社员同志们，社员同志们，请大家赶快到打谷场集中，请大家赶快到打谷场集中，今天有重要的会要召开，今天有重要的会要召开……”
打谷场上已用几张饭桌拼成了一个简易的主席台。台子旁边坐着李支书。那条白色的狐狸尾巴赫然放在李支书的面前。台子后面仓库的墙壁上写着标语，上联是“孙老太装神弄鬼”，下联是“狐大仙子虚乌有”，横批是“破除封建迷信”。
显然是早有准备！
一行人押着孙老太来到李支书面前。
李支书说：“你们几个小年轻怎么能这么对待老人家！”
高挑个一听，赶忙催促上弓腰，把孙老太轻轻放下。
李支书朝两人皱了皱眉。
两个人吓得赶紧躲到夏志刚身后，悄声问：“我们到底哪里做得不对了？”
夏志刚悄声说：“你们会错李支书的意思了。”
那边李支书仍客客气气地跟孙老太说话：“老人家，委屈你了。希望你能体谅我的难处。”
孙老太说：“李支书既要对上对下，又要对内对外，确实有难处，我能理解。”
李支书突然敛起微笑，说：“老人家，我要纠正一下你的说法，我是既要对上面的领导负责，又要对下面的群众负责。你还没有彻底走向人民群众的对立面，还属于内部矛盾。所以不存在对内对外的问题。如果你总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一意孤行，走向人民群众的对立面，我们就是敌我矛盾，那时候才存在对内对外的问题。老人家难道是希望走到那一步吗？”
孙老太说：“我老太婆知错了。”
李支书面露得色地说：“老人家是个聪明人，不要死顽固。要看清方向，跟着形势走。感情用事，立场不明，最终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孙老太说：“李支书思想觉悟高，能大公无私。所说的每一句话从不偏向自家人，所做的每一桩事都是为了人民群众。我老太婆佩服你！”
李支书“嘿嘿”笑了两声，不再说话了，看着场上越聚越多的人群。
人群交头接耳，个个面露诧色。
队长在人群里点到。点齐了，他向李支书做了一个手势。
李支书向夏志刚使了个眼色。夏志刚对高挑个和上弓腰耳语两句，高挑个和上弓腰过来不由分说地架起孙老太，这次架得比前面还高，孙老太的肚脐眼都露出来了。孙老太怒瞪着眼睛，一言不发！
两个人架子孙老太上了高台。
看着孙老太像小鸡似的任人宰割，罗汉臣在人群里喊道：“不要虐待老人！”
任家新媳妇也跟着喊：“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样对待老人家是不是有点缺德？”
高挑个有些要退缩，上弓腰扫视过人群，说：“刚才是哪两个在下面大喊大嚷，破坏会场纪律，站出来！”
罗汉臣就要挤出人群，被丁一鸣死死拽住。
还没等任家新媳妇反应，任保福早把媳妇的头给摁了下去。
“哼，有胆说，没胆出来！”
这一激将法正要对罗汉臣发生作用的时候，李支书朝上弓腰道：“今天是你主持还是我主持，上了台就呱呱不停！”李支书怕横生枝节，赶紧宣布批判大会正式开始。
他说：“社员同志，今天召开的是孙老太的批判会。孙老太一向崇尚封建迷信，家中不仅供奉历代的祖宗牌位，更荒诞的是还供奉一副白狐狸的像，欺骗别人说是狐大仙。在旧社会，这种伎俩能蒙骗一部分人与孙家祖先沆瀣一气。现在是新社会了，孙老太不思改造，仍抱着家传的老一套自以为是。她还抓住一切机会向年轻人兜售她的陈腐思想。王雅琴是知识青年，有文化有知识，照理有明辨是非的能力。可和孙老太生活了一段时间，居然也开始相信她的那一套。可见，孙老太善于蛊惑人心，欺骗他人！当然，王雅琴中毒不深，这次就不和孙老太一起接受批判。但一定要和她保持距离，希望好自为之。现在让孙老太向大家鞠躬谢罪！”
得到指示，高挑个和上弓腰各拉孙老太的胳膊朝后别去，各用另一只手强按孙老太的头。孙老太年老体弱，无法与之进行力量上的较量，只能任其摆布。
孙老太腰酸脖子疼，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但她咬着牙，一声不吭。
孙老太以这样的姿势一直被迫站着。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
台下的人看了，心都揪着，痛着，恨着。
但他们不知道去恨谁！
孙老太供奉狐大仙像，可以说是半公开的秘密。谁也不提，那没事。现在公开提出来了，确实也是个事。
但是，再怎么着，也不能这样对待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呀！
罗汉臣再也忍不住了，他拨开人群，冲到高台前，对李支书说：“李支书，求求你了，放了孙奶奶。”
“放了他？凭什么？她罪证确凿！”李支书拿起面前的狐狸尾巴摇了摇，说，“这就是她利用封建迷信恐吓他人的有力证据！是不是你也有份呀？”
“有我一份，而且是大份！把孙奶奶放了。要批，批我！”罗汉臣暴吼道。
“好，敢做敢担！”
李支书说着便向夏志刚和罗圈腿使了个眼色。
两人悄悄来到罗汉臣身后，出其不意地按住罗汉臣的双臂。
罗汉臣用力一抖双臂，喊了一声“滚”，夏志刚连退几步，而罗汉腿站不稳，摔了个仰八叉。
李支书瞪着罗汉臣，罗汉臣与之对视，豪不示弱，就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张开着羽毛。
只要李支书敢动一动，罗汉臣就敢抓住他撂出去！
李支书其实心中暗暗叫苦，今天千万不要栽跟头。跟头一栽，多年积攒的威望就毁于一旦，以后还怎么出来混，怎么吓得住人！
正在这时，队长从人群里出来，把罗汉臣拉到身后，对李支书嘀咕道：“李支书，孙老太已经被批了，也差不多了。过头了，激起群愤，反而不好。我刚才为什么一直在下面，就是关注人们的反应。已有不少人不满了。见好就收吧。”
“你啊，你，还是太右！好，今天是在你的地盘上，你的意见我接受。”
队长拉着罗汉臣赶紧回到人群里，一边抱怨罗汉臣太鲁莽。
李支书大声说：“鉴于孙老太年事已高，本着人道主义的精神，对她的批判暂告一段落。把人带下来。”